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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聽雪宮的日子,夜璞難免想家,想起原先村中的一派祥和。想起慈祥的父母,伶俐的姐姐和溫厚的兄長,想著自己在竹樓里閒來無事逗狐狸妖妖的日子
經常半夜睡著睡著,淚水沾濕了枕巾。
慕容紙始終沒有問他遭遇了什麼,只道夜璞不識漢字,便教他讀書習字多看書。晚上,也總叫生性開朗的阿瀝常常照顧著他些,跟他說些有趣的小故事,好讓他不要總是哭著入眠。
如此細密的溫柔愛護,夜璞生性縝密敏感,自然樣樣都記在心裡。
他漸漸開始喜歡看著慕容紙安靜的模樣發呆,覺得師父真是怎樣都好看。
更別說性子還那麼好,這種人,若是放在外面,就像自家二姐一樣,不知該有多少人喜歡。
所幸這聽雪宮世隔絕,終日不見人間煙火。
就只有他跟阿瀝兩個人,得以手著慕容紙這麼個天上地下難得一見的人兒。而那個阿瀝笨笨的,根本沒人跟他搶師父。
“夜璞啊,總看你腰間掛著個捲軸,是什麼,能看嗎?”
雪山之上沒有“炎夏”。夏日仍舊冷風嗖嗖,卻是賞月的好時候。借著月光,阿瀝展開夜璞帶著的那畫卷,眼前一亮。
“哇!這是誰的肖像!這美人真的好美啊!”
“是我二姐玉蘿。”
當時外族畫師攻替二姐畫了四五張肖像,二姐選了最喜歡的,挑剩下的全被夜璞偷偷撿走,留了這桃花映美人的一張,剩下的全部高價賣給了村里愛慕二姐的男子們。
卻不想,這東西竟成了他關於夜澤族所唯一剩下的東西。
“夜璞,你這姐姐住在哪裡?可曾婚配了?”阿瀝一臉的亟不可待。
“姐姐她……已經嫁人了。”就算姐姐還在世,還沒嫁人,估計也看不上你吧。
“啊啊!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阿瀝你……沒有自己的意中人麼?”
“呃,”阿瀝臉一紅,撓了撓頭:“其實,不能說沒有。我的意中人她……雖然沒有你這位姐姐漂亮,卻是非常的活潑可愛。”
“是麼?從未聽你說過呢。”
“唉,那還不是因為……她的意中人又不是我。”阿瀝無奈地撓了撓頭:“她心有所屬的那人啊,年輕才俊又名滿天下,我怕是這輩子在她心裡,都遠遠比不上那人了。”
“哦。那阿瀝你說……咱們師父他,有沒有意中人呢?”
“師父?”
“咳……師父他清心寡欲,又常年在這雪山之上,八成該是……修仙入道之人,不會輕易對人動凡心的那種吧?”
卻沒想到,身邊阿瀝大笑一聲:“師父的事啊,你可別提了!”
“怎、怎麼了?”
“師父他老人家不但有心上人,而且他的心上人啊,好像與丹寧郡主――咳,也就是我的心上啦――總之,好像和郡主喜歡的……是同一個人吧。”
“同一個?”夜璞皺了皺眉,直覺得哪裡好像不太對。
“噓!”阿瀝壓低了聲音:“對,你沒聽錯,不過這事是我偷偷給你說的,你可不能在師父面前亂說啊。師父他喜歡的那人……嗯,是個男子。”
夜璞心跳驟然快了幾拍,心中五味雜陳。
“可是那個人?那個前些日子來門前鬧事的,什麼楓葉山莊的小子?”
阿瀝搖了搖頭:“不是他。師父的心上人啊,如今還在京城。唉,京城之中,也可多人喜歡他了――簡直是京中閨閣夢寐以求佳婿,就連丹寧郡主都不例外。你應該也聽過,他蠻有名的,就是那個把北漠王趕到大漠邊上的鎮遠大將軍謝律啦!”
畫卷掉在了地上。夜璞呆著,震驚得忘記了去撿。
“你說師父、師父他,他的心上人是……誰?”
“喂喂,都說了是男子了,不至於嚇成那樣吧?你看你臉都青了!”
……
鎮遠大將軍,謝律。夜璞永遠也不會忘記那燎然火光之中,那旗幟上飄揚的“謝”字。
“據說那個鎮遠大將軍謝律,以前和咱們一樣,也曾是師父的徒兒,只是後來下了山,從此就再沒回來過了。這事師父不提,你也只裝不知就好了。師父似乎很是疼愛他,他負了師父,師父嘴上不說,其實難過至今,也是……很可憐的。”
那一晚,夜璞徹夜未眠。
思緒萬千,煎熬異常。
為什麼,為什麼是他?喜歡誰人不好,如何……偏偏要是那個人?!
彎月如鉤,安仁銀色盔甲,飛揚跋扈。劍尖血花滿溢,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
那樣如羅剎厲鬼一樣的人,如何會是溫柔而純良的慕容紙的徒兒?以慕容紙那般善良,怎麼會教出那般出去殺人放火、作jian犯科的逆徒?!
……
在初到聽雪宮的半年裡,夜璞雖常常含淚入眠,卻並未生出過要找誰報仇雪恨的根深蒂固的念頭。
雖然一閉上眼,便始終忘不了那帶頭將領的模樣,卻也清楚那都是朝廷官軍。而自己,不過區區一人而已,區區夜澤一族,想要同那整個大夏的皇權相抗,豈不等同於螳臂當車?
二哥臨終前曾對他說,夜璞,你一定要活下去。忘了這血海深仇,活下去,平平安安,我們就瞑目了。
而今,幸福的可能就擺在面前。
第79章 阿紙持續被虐領域
或遮住雙眼貪求眼前的喜樂,或踏上復仇的煉獄之途,只在他一念之間。
……或許,我能放下血海深仇,就當是為了師父也好。
於是夜璞做出了抉擇,每日更加勤奮地練武,努力地研究藥與毒,尾巴一般地跟著慕容紙,纏著他說話,給他做好吃的飯菜。
他努力想討師父喜歡,想令他展顏。
他總是那般淡漠的樣子,雖然對待徒兒們也算是關懷備至,可多數時候,就好像心中根本無欲無求的一般。不會狂喜,不會悲慟,不會感動。
可他絕非無心無情的,對吧?他真正的笑意究竟是怎樣的呢……想看。
師父的床頭櫃中,一直放著些陳舊的物件。一把劍,幾件衣服,年輕人穿的使的。
隔三差五,慕容紙還總是會傻傻地拿出來洗了,晾了。還是會擦拭那劍,還是會上油,仿佛它們的主人總有一日會不期歸來一般。
“師父,您不要……不要再弄那些東西了。師父等的那個人,不會回來了。”
夜璞真的是破釜沉舟,才敢說出這麼一句話來的。他以為師父一定會發怒,可慕容紙卻只是失魂落魄地愣了愣,緩緩道了一聲:“嗯。”
隔日,那些衣物和寶劍被鎖在了落鎖的舊屋子裡,再也不在師父的床頭礙眼。
夜璞無比激動――師父終於想要忘了那個人了。
這樣,假以時日,他肯定能忘了他的。
等到那個時候,我再,我再……
對於幾乎觸手可及的美好明天,夜璞如此深信不疑。可誰能想到,師父出門採藥,回來的時候,踉踉蹌蹌抱著個凍僵的人。
明明中了大祭司的巫蠶血蠱,早該斃命,卻竟然能拖了半年還沒死。
而師父,竟然還對他余情未了。
……
那段時日,夜璞壓抑著自己的憤怒與不甘。
雖然完全不明白師父究竟記掛那傢伙什麼,不明白那傢伙如何病入膏肓還能笑眯眯上躥下跳。但是夜璞強忍著不亂陣腳。
手中有毒,亦有劍。想要取那人性命,隨時很容易。
他卻不願。這聽雪宮中,統共也就他跟阿瀝兩個外人。謝律若死於非命,師父能查不出是誰所為?
於是只得面無表情、如履薄冰,一遍一遍地對自己說,反正那人也沒幾天可活了,他只等著就好,等著他死就好。
明明那人已一身病癯,臉色蠟黃形銷骨立,根本與之前苗疆見到的利落英姿判若二人,全然不能算是好看,甚至不能算是能入眼的了。
不僅如此,就連生性也與想像中不同。
明明殺入村子時如同羅剎鬼一般,一張寒冰臉冷漠利落,可在慕容紙面前,卻油腔滑調整日笑眯眯沒個正經,完全就是個令人不齒的市井流氓狀。
可師父卻還是喜歡他。
不顧受傷也要陪他下山逛街,甚至不顧身體給他去楓葉山莊找藥。在楓葉山莊,人多且雜,夜璞終於抓到機會落了毒,卻沒想到謝律真那般命大。苗疆最烈的劇毒,都沒能弄死他。
只得繼續等,卻等到師父傻傻為不惜分他一半的壽數,也還是要留住他。
為什麼……
夜璞越來越迷茫。我哪裡比不上他。
為什麼他一舉一動都可以牽動你的心?而我怎樣努力你都看不到?
夜璞後悔,當年大祭司要教自己蠱術,可自己醉心糙藥不願去學。當年若是學了,催動謝律體內巫蠶血蠱發作,他早死了罷。
結果,硬生生被他拖到寧王府的人拿著解藥找上門來。
夜璞可以咬著牙等他死,看著他變得日漸衰弱,只等著那塵埃落定的終日。
卻不可能眼睜睜看著與自己有著血海深仇的仇人,恢復了之前的意氣風發,就要跟自己最重要的師父過上幸福快樂的日子。
若是連你這種人都能幸福……
我的父兄、姐姐,我整個夜澤族被你奪走的安靜祥和的日子,又要誰來還?
夠了。已經夠了。
謝律。無論如何,你都必須死。
我信天道輪迴,善惡終有報。
……
可是,這世上,真的是善惡終有報的麼?
那人滿手鮮血,滿口謊言,可為什麼師父卻還是對他執迷不悟?
“師父,你剛才說什麼……你說,你要等他?”
窗外還在不停地下著暴雨。慕容紙的身子,這幾日越發的形銷骨立。他懨懨靠著窗,並無答話,只緩緩閉上眼睛。
“師父――!您好糊塗啊!那日在雲錦行宮他背著你跟那寧王說的話,您都忘了不成?!”
夜璞生來性情溫和,從未像此番簡直有砸了這聽雪宮的心。可就算砸了,都未必能喚得醒眼前裝睡的師父!
“我沒忘。起初也難過,也覺得受傷,也覺得自己可悲可笑。可是這麼反反覆覆想了數日,始終還是覺得,我們在一起的這段日子,點點滴滴,不像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