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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老顧手裡,她決定去把他找回來。她想這是她現在唯一能做的事。她不想讓他成為組織的犧牲品,像她自己那樣。她要去懇求顧福廣,她不相信組織會殺掉她,她不相信老顧真的會殺她。對她來說,這不是一個最漫長的決定,對她來說,這也不是最漫長的一天。可等她當真走出門,找到電話亭,撥通那個電話時,天色已將近黃昏。

  她按照電話里交代的地址找到八里橋路這家蠟燭店。老顧不在。朴季醒也不在。在這組織里,她只認識這幾個人。別人把她帶到樓上,客客氣氣地把她綁在床上。

  現在,她只能這樣等待著,只能這樣側著身子躺在床上。

  窗外曙光微露,天空黝藍。她聽到樓下門板搬動的聲音,隔一會,她又聽見竹梯嘎吱作響,有人上樓,是朴季醒。

  朴坐在桌邊望著她。

  “為什麼要偷偷離開?”

  她固執地看著他。

  “為什麼要通風報信?為什麼要背叛組織?”

  她並沒有從這種嚴重的指控里感到危險,她只是覺得受到侮辱。她為組織付出過很多,其中包括痛苦的抉擇,無盡的寂寞,還有違心的表演。她望著朴季醒那張一宿沒睡的臉,那張因為沒刮鬍子而顯得更加憔粹的臉。她想起在這個組織里,她看到過太多這樣的臉,她忽然覺得這樣的臉有些可笑,緊張,疲倦,因為過度疲倦而興奮……忽然之間,好像有另一個冷靜而超脫的自我跳出她身體之外,從那些剛剛還充滿她頭腦的羞憤中浮現出來,像個旁觀者那樣站在邊上。

  那是一些沉浸在秘密行動中的臉,是一些完全沉浸在自我想像中的臉,蒼白的臉色在黑暗的人群中忽隱忽現,既驕傲又驚恐,既蔑視又渴望……

  一旦她採取這樣一種旁觀者的立場,突然就覺得這一切都毫無意義。純粹是……無謂的消耗,她在心裡使勁尋找合適的表達方法。可她很快就原諒這一切,也原諒他們。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她想。她又覺得他們畢竟也不是那樣可笑,因為她自己也有那樣一張蒼白又邋遢的臉,她自己也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那張臉看似正在遭受無休無止的關節疼痛的折磨。

  她在思索朴季醒剛剛說的那句話——背叛……

  她覺得正是這樣的字眼在折磨著他們和她。這些字眼會偷偷咬噬人的心靈,讓人又激動又心酸,讓人徹夜不眠。這不是平常人們互相說話會用到的字眼,可一旦他們用這樣的字眼說話,生活就開始大不一樣,世界也變得好像夢幻一般。她一動腦筋檢點起這些字眼,心裡就排出來一大串,行動啊,綱領啊,國家啊,壓迫啊……還有愛情。

  她想,要是世界上沒有愛情這字眼,她和小薛的關係會不會更好些?她會不會不那麼裝模作樣些?她覺得自己像是被人家——被這些字眼規定好角色,可她現在覺得很累,她不想再扮演這些角色。

  天快亮時她聽到樓下老顧說話的聲音,她想叫他,想對他說,她並沒有背叛,她只是不想傷害小薛。她並不覺得老顧真會殺掉她,她甚至覺得老顧不肯上來看看她,是因為對她有些愧疚,就好像她偷偷跑出去打電話給人家通風報信,責任都在他身上。她現在漸漸不再為自己做的事感到羞愧,就先替人家羞愧起來。

  她大聲叫喊老顧老顧。朴季醒騰騰爬上樓,告訴她老顧走啦。朴過來幫她解開繩子,給她倒一杯熱水。她想洗臉,她想漱漱口,她多想換換衣服啊,可她更想問問小薛。

  朴背對著她站在桌邊,好像在研究那隻燈泡。

  “我帶你去見小薛。”他告訴她。

  她覺得心情輕鬆起來。畢竟——事情是可以講清楚的。等明天,等他們那行動順利完成,事情就過去啦。她可以幫忙去看著小薛,在這段時間內。至於那個白俄女人,那個特蕾莎,她不是在醫院裡麼?吃點小小的苦頭,也許對她還有些好處呢。

  天還早,八里橋路街上一個人都沒有。老鼠在隔壁浴室的煤堆上爬過,完成它在黎明前的最後一次巡獵。卡車停在街對面,柏油布蓬罩著車斗,車後擋板上掀開一條縫,季醒翻下後擋板,讓她爬進車斗。她感到屁股上被人用力推一把,她跌進車斗。

  朴季醒跳進車內,她驚恐地回頭看著他——

  蓬布已放下來,裡頭漆黑一團。她還沒來得及讓眼睛適應,脖子已被人掐住。一瞬間所有事情都水落石出,她明白過來——朴季醒是想掐死她。在車上掐死她,省得從樓上往下搬。不過她只來得及明白那一小會,她的大腦開始缺氧,她透不過氣來,她開始掙扎。她被人壓在卡車擋板的角落裡,膝蓋頂著她的肚子,她想要拼命蹬腿,可腿也被人家坐在屁股底下。

  她的手還空著,在快要失去知覺前一秒鐘,她忽然觸碰到那支手槍,她在福履理路特地換下旗袍穿上褲裝,就是想要藏好這支手槍,幸虧她沒被搜身,幸虧沒把手槍放在手袋中。她以前看到過林培文把手槍插在褲腰背後,她學他的樣子……

  她掏出手槍,可她不想打死他,況且槍還上著保險。她揮舞手臂,槍柄重重砸在朴季醒的太陽穴上。那雙掐著她脖子的手頓時鬆開。她想咳嗽,可她來不及咳嗽,她連滾帶爬跳下車斗,朝車頭方向跑去。她聽到身後卡車擋板撞擊的聲音,她聽到重物墜地的聲音,她不敢回頭,拼命朝街對面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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