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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人都要捆起來,老顧說。明天下午三點之前,所有人都不能離開那裡。那是一家小製片公司,那是個小攝影棚,沒有外人會來。他們喜歡夜裡工作,上午這些電影界人士都在睡大覺,沒有人會在上午闖進來。你要把他們全部捆起來,留兩個人看著他們,這樣就萬無一失,老顧說。

  我們本來就人手很緊張,為什麼要這樣做。有什麼必要?他問過老顧。

  “有必要。必須這樣。”老顧說:“這是你不懂的事,你不懂拍電影。你不懂電影的威力。民國十八年我在蘇聯,我看過那個電影。你知道愛森斯坦?你知道那個導演麼?那電影叫《十月》。拍的是攻打冬宮。可人家說,在那電影裡受傷的人,比真的還多,電影裡死的人,比起義時要多得多。勝利是很容易遺忘的,死幾個人也很容易忘記。留下來的只有電影。”

  朴不太能聽懂他的話,朴覺得這些話高深莫測。他覺得老顧像是自言自語,像是在研究一個理論問題。

  電影可以讓死一個人變成死十個人,只要攝影機換換位置。電影還可以讓人死得更好看,讓它變得乾乾淨淨,不會有腦漿,不會有抽搐,死亡會變成一個簡簡單單的印記。這話他能理解,電影可以讓死掉的人只露出肩膀。

  他讓人把他們都捆起來,連那個已坐在卡車上的攝影師在內,連葉明珠在內。他親手捆綁這位大明星,他們帶來足夠多的繩子。他捆得很仔細,把她的手綁在背後,繩子從肩膀上繞過來,再從腋下穿回去,再繞過來,在肚子上交叉,又在大腿上繞兩道,轉到小腿,轉到腳錁,把兩隻腳捆到一起,在那裡打個牢牢的死結。他想,等她身體變干時,繩子也會變得更干,收得更緊。

  拍攝現場的所有工作人員全都堆在一起,擠在熾熱的燈光下,朴季醒把捆成肉團的葉明珠扔在那堆人里,拉下一塊窗簾,惋惜地替她蓋上。他留下兩個人看著他們,他覺得不用塞住他們的嘴巴,就算到白天他們也不敢叫喊,兩支手槍正對著他們呢。

  卡車後車斗上蓋著蓬布。他讓攝影師坐在駕駛室里。要讓一個人好好工作,你必須給予足夠的尊重。時間還早,他坐在駕駛室里抽菸。凌晨時他要把卡車開到馬霍路。把攝影師暫時扔在馬房裡。而他自己還要去八里橋路,那裡有另一個小組在等候他的到來,還有老顧。

  他問攝影師:“拍露天場面,這東西架在哪裡?扛在肩上?”

  “有個三角架。”攝影師說。

  他讓人去找來那架子,在攝影棚的一個角落裡。

  他又接著問:“這東西在卡車上站不站得住?要是正在開動的卡車呢?”

  “沒問題。”攝影師驕傲地說:“北伐時,我一路扛著它拍過戰場。”

  朴季醒高興地拍拍他肩膀,在他嘴裡塞上一根香菸。

  ⑴Kahn,Rue Gaston,今之嘉善路。

  五十一

  民國二十年七月十四日凌晨四時三十五分

  冷小曼渾身都難受。不光是累,不光是餓。她沒法翻身,她的手反綁在背後,只能側過身來躺在床上。房間裡一股嗆人的硫磺味,聞久之後鼻腔的黏膜好像結上一層殼。這都怪她自己,這是她第二次自投羅網。

  下午她在那幢公寓門口被人攔住。是小李,林培文組裡那個最靦腆的小伙子,以前在藥房裡學生意。在那條連通霞飛路和花園的樓道深處,人家告訴她:“你不能進去!老顧說你已背叛組織。你一出現,命令是格殺勿論。”

  “我沒有背叛組織。”

  小李憐惜地望著她:“我不想看到你死……可那個白俄女人早上帶人闖到禮查飯店,差點把朴季醒打死。消息一回來,老顧說一定是你向那個女人通風報信的。你一失蹤老顧就在擔心,沒多久就傳來那消息。”

  “我沒有背叛組織。”

  “現在說這個沒意思。你趕緊走……”住在貝勒路過街樓那會,小李也是常來看她的一個。他幫她往樓上扛煤球,幫她去隔壁弄口的老虎灶提開水。

  “薛先生呢?”她忽然問。

  “朴季醒把他帶回來。放在另一個聯絡點。老顧說,他懷疑這個小薛也很危險。他說突然跑出那麼一個傢伙,說他在巡捕房有關係……而現在你又泄露組織的機密。老顧說薛還有利用價值。他要再考慮一下,對你,他說要格殺勿論。朴季醒朝那白俄女人開過一槍,有人回來說,沒打死她,她被送到醫院。老顧說等行動結束後,白俄女人也必須派人去處決。說你們三個現在都是組織的嚴重隱患。”

  “薛先生是決心參加革命的。那個白俄女人也對我們有很大幫助——我們不能濫殺無辜。”

  “你忘記我們發過的誓啦?你忘記群力社行動綱領啦?說這些都沒用,你趕緊走!我放你走!你別上樓!”

  他推她轉身,她走出幾步,他又叫住她:

  “等等——”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零錢,一塊洋錢,幾張紙幣,他把這些錢遞給她。他想想,又從短褂下摸出手槍,一塊遞給她。那是一支手掌大小的白朗寧。

  她回到福履理路小薛的家裡。她坐在桌邊發愣。她覺得雙腿酸痛,她再也跑不動路,她也不知道能跑到哪裡。她忽然掉下眼淚,趴到枕頭上痛哭一番。她聞到小薛頭髮的味道,心裡一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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