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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炮兵連?哦,想起來了。不過不是叫德羅茲多夫……您說的有點象,但不是這個姓——好象叫德羅茲多夫斯基吧。對了!是叫德羅茲多夫斯基……”

  別宋諾夫猛地放下望遠鏡,他想了想這個“七六”炮連如何從戰鬥開始堅持到現在,想起了昨天早上曾使他驚奇的那個藍眼睛連長。那小伙子曾在炮校受過嚴格訓練,身軀挺拔,象去參加檢閱一樣,他視死如歸,並且跟一位在軍界有點名氣的將軍同姓。

  別宋諾夫想像著那些位在坦克主攻方向的官兵們曾在大炮邊經受了怎樣的考驗。他慢吞吞地用手帕揩著被雪花刺痛的臉,感到臉上的皮膚由於寒冷和激動而抽動起來,他費勁地說:“我想現在到那邊陣地上去走走,鮑日契科,現在就去……去看看那邊還剩下什麼——噢,把獎章和勳章帶上。所有的都帶上。”他一連說了兩遍。“告訴傑耶夫,讓他隨後也去。”

  鮑日契科暗自驚訝地看了別宋諾夫一眼,只見司令那隻小手不住地揉著手帕,把它搓成一團,就是插不進短皮襖的口袋裡去。鮑日契科點點頭,立即跑去找傑耶夫上校。

  別宋諾夫一向認為自己沒有權利屈服於個人感情,沒有權利身臨其境地去目睹那些戰場上的細節,那些在前沿陣地上執行他命令的人們所受的苦難、所流的鮮血和作出的犧牲。他確信個人的直覺只會渙散鬥志,引起憐憫和懷疑,從而妨礙他從另外一些角度去履行自己的職責,致力於戰役的進程並對它的結局承擔起全部責任來。譬如說,在一個掩體、一條戰壕里或一個炮兵連陣地上有幾個人犧牲了,他們的勇敢、痛苦和死亡就可能使你萬分悲痛,使你從此再也靜不下心來發布果斷的命令,駕馭那些必須凜承你的意旨、執行你的命令的人了。不是昨天,也不是今天,而是從那複雜的、令人難忘的四一年開始,他就深深地相信這一點了。當時他在西線,他不得不站在血泊里,耳聽著擔架兵的呼叫和受傷者的呻吟,強忍同情之心,命令人們跳出戰壕去衝鋒。德軍坦克勢不可擋地衝破了國境線,形成大大小小的包圍圈,他們的飛機挨著頭頂一批批飛過去——那時候,大伙兒實在是無能為力啊。

  可是今天,在這個寒冷的早晨,當集團軍從史達林格勒西南三十五公里的地方發起反攻並已勝利在望的時候,別宋諾夫改變了過去的想法。

  ……他們經過站冰的河面,走上南岸,寒風把他們吹得冷入骨髓。他們順著淺淺的交通壕走進了一條坍塌的塹壕,別宋諾夫估計這兒就是前沿步兵的戰壕。他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他感到呼吸困難,放慢了腳步。

  坦克曾在南岸攻打了好幾個小時,它們分成幾路,一批批地從這裡開過去,本來已是彈坑累累的戰壕,又經履帶碾壓,更加千孔百瘡了。被壓扁的機槍,混著泥土的棉衣碎片和水兵衫的破布條,裂開的步槍槍托,被壓成薄片的防毒面具和飯盒,埋在土裡的發黑的彈殼,蓋著雪花的一具具屍體……這些,別宋諾夫並沒有一下子都看清楚。這戰場上的—切,這些武器的殘跡和不久前還活著的人的遺骸,就象被一張大銷犁犁過了似的,都覆蓋在被炸彈翻起來又被幾十噸重的履帶壓下去的一層堆積物底下。

  別末諾夫更加小心地走過塹壕里的土堆,遇到一些蓋著薄薄雪花的圓土堆時,他就從上面跨過去,儘量避免腳和手杖觸碰到它們,他猜這下面都是早晨陣亡的戰士的屍體。這兒已不可能找到什麼活人了。痛苦在折磨他,他覺得自己弄錯了:塹壕里的一點生氣只不過是他在觀察所里產生的錯覺罷了。

  “不,這兒沒有一個活下來的人,”他自言自語地說。“機槍和反坦克槍是從左邊戰壕里打的,在炮兵連左側。對了,到那邊去,到那邊去!……”

  但是,從塹壕的拐角處忽然傳來了金屬碰擊的聲音,仿佛還有人說話。別宋諾夫緊張得心裡亂跳,他拐過彎,站停下來。

  幽靈似的兩個白影子從機槍巢里向他迎面站了起來。他們從頭到腳全是毛茸茸的雪,凍傷了的臉被上面結著薄冰的襯帽遮蓋著,襯帽底下露出被寒風吹紅的眼睛,眼睛周圍是一團濃霜。他們直楞楞地看著別宋諾夫,四隻眼睛同時露出驚慌的神色——他們沒料到在這個人己死絕的戰壕里,還能看到一位活著的將軍和陪他前來的兩名活著的軍官。

  別宋諾夫看到,他們身上那長方形的海軍皮帶扣在發出暗淡的閃光,塹壕邊鋪著一塊滿是彈洞的、撕得破破爛爛的雨布,上面堆著從陣地上收集來的輕機槍彈盤,機槍旁邊的槍架上靠著一支反坦克槍,在胸牆上和塹壕的底部,扔著一些剛剛打過的子彈殼。看樣子,兩個活下來的人一個是機槍手,一個是反坦克槍手。他們聯合起來,在同一個槍巢里並肩戰鬥,集中最後的力量向敵人開火。從海軍皮帶扣上可以看出,這兩個人都是遠東的水兵,兩個月前集團軍整編時才成為步兵的,所以他們還繫著海軍皮帶,穿著水兵衫,以此來紀念往昔的那段生活。

  兩人驚慌失措地站在別宋諾夫面前,軍大衣被霜雪弄得又厚又硬,象鐵殼子似的;身子緊偎在一起,幾乎變成一個人了。他們遲疑不決地把僵硬的手套慢慢舉向帽邊,嘴爪喘著氣,說不出一句話來,好象怎麼也不能相信,前面站著的是一位將軍,他身後還有兩名軍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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