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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之後,不再是那種天作之合的機會了,完全是我自己製造的。在那間放滿油鹽醬醋塘的小儲倉間裡,我突然扳住了她的臉頰,她沒有任何拒絕的表示,閉著眼睛,好像早已等待著我這樣做了。我吻了她。她立刻像糖一樣地融化了,對我說了一大串甜情蜜意的話,仿佛這些話至少在腦子裡儲存了半年以上。當時我並沒有任何幸福感,仿佛那一屋子的油鹽醬醋全都在我心裡翻開了——我後悔了。我不喜歡這些,我希望能有個對我反抗的女人。

  中國人一接吻就意味著訂婚,至少,她是那麼看的,可我卻為這一吻整個地改變了自己的生活道路。

  本來,畢業分配時,我完全可以回青海體委的,原先的願望就是要當一名高水平的足球教練,帶出一支高水平的球隊。球隊的哥們也早就盼著我回去。可是當時,全系只有一個那邊的名額,卻有我們兩個西寧人。如果我去了,那她就得到哪個農場中學去當體育老師。我怎麼有臉和她爭這個名額呢?於是,我毅然放棄了回西寧的念頭,選擇了軍校。

  球隊的哥兒們可把我罵死了。她回西寧後在省體校做教練給我來過一封信,開頭的稱呼是:我崇高的軍人,我偉大的朋友。

  季剛說完了他的故事。他說他直接違背了自己過去的信條:永遠也不要對別人把你的故事說完。可我還是覺得他的故事沒對我講完。是呀,那個女教練要是知道自己所接受的那一吻竟然把一個很有希望的同行送上了戰場,她將作何種感想?生活中充滿了這種奇妙的組合,人生中如此重大的事件卻不可思議地建立在那麼個小小的念頭上。我敢說,當季剛在向女教練那灼熱的嘴唇湊過去的時候,他決沒有想到他實際上是在和戰爭接吻。而當他揮拳撲向那個年輕的副團長的時候,也決沒料想到,他是為自己打出了一個新的命運格局。誰也無法解釋這其中的因果成分,人生中充滿了這種微妙的朦朧,像季剛所說的“模糊數學”。

  補記

  季剛走後的第四天,我們全體都得到了正式的任命。默濤、前中醫、菜農都分到二營的步兵連隊去任第二排長。張副團長找我談話的時候是這樣對我說的:

  “你就是那個中文系畢業的?”

  “是的,讀過四年。”

  “會接電話嗎?還有軍用文書,都熟嗎?”

  “湊合。”

  “那好吧,你跟我去團前指吧,當見習參謀。”

  “怎麼?”我立即想到那個被他派到營指揮所去守電話的“可憐蟲”。

  “不怎麼,這是需要。”他說得很認真,不像在耍我。

  “我不怕死!”

  “在團前指也不能保證你不死!”

  我們的談話就算完了。在我們爬上軍用卡車之前,來了一位軍報記者,向我們採訪上前沿的感受。

  菜農老實巴交地說:“我很激動。我們是‘四代表’,代表祖國、代表軍隊、代表軍校、代表八十年代的大學生。我要好好干!”

  默濤很油。那記者問他:“你上前沿陣地的第一件事打算幹什麼?”

  “找廁所。”他回答得很乾脆。

  “你上前沿有什麼想法?”

  “乾脆說吧,你需要什麼?”

  連那記者也被他的機敏的思維逗笑了。我也忍俊不禁。我視這位記者為“同行”,巴不得他什麼也得不到。同行是冤家嘛!

  我們還到醫院去道了別。

  當我們幾個肩挎著背囊出現在病區的時候,那個翹鼻子小護士第一個發現了我們。我注意到她見到默濤時臉一下子紅了,那瞬間閃出的惘然神情連我都覺得心酸。是呀,她好像沒有這樣的思想準備,白大褂領口的三角區露出了一抹新添的淡紫,髮辮也收拾得比我們初見她時仔細得多。她和默濤在一旁低聲地說了一些什麼。我的目光在尋找另一個我所熱望的目標,腰眼上卻被前中醫捅了下:“唉唉,快看!”

  我看見了。默濤從翹鼻子小護士的手裡接過原子筆,卻對她那本子連看都沒看,我們的“騎士”直接地在她那紫色的襯衣領子上赫然簽上了“尹默濤”三個字。那小護士興奮得臉都紅了。

  我忘不了這個場面。傷員們都在病房窗內一個勁地向我們揮手。醫護人員全都放下手中的活,把我們圍在院子中間。幾乎都是祝福的話:“祝你們好運氣!”“別這邊上去,那邊又抬下來,我們可不希望在這裡再見到你們!”

  我在人叢中盲目地搜尋,可最終也沒見著那個“紅十字”。

  團前沿指揮所

  1

  大蓬大蓬的木槿花是嫣紅的,密匝匝的橡膠林跳躍著白色的軀莖,草灘上,炮彈刨出黑亮的沃土,彈片削斷的樹枝倒臥在密林間。軍工的雙腳踏出的小道光滑而帶點彈性。幾十根電話線纏錯在一起,追隨著小道蜿蜒而去。高地與高地的顏色是不盡一樣的。有的是赤裸的紅土,波紋鋼和綠色的纖維袋在上面築出各式工事;有的是青黛色的山崖,上面那密密纏生的灌木藤蔓仿佛出自一處根系;有幾座山峰完全喪失了植被,原先那奇峭的山稜石筍也被彈片崩碎了重堆在那裡,活像一堆剛刮下來的魚鱗。遠處的炮聲像樂隊中的打擊樂在抖動、轟鳴,高射機槍那急促而強烈的節奏是電子樂隊所無法比擬的。在我到達團前指的第五天,四發突如其來的越軍炮彈在離我本人五十米處爆炸,其中一發顯然是延期引信,彈頭深深地鑽入土層,又把它們粗暴地揚棄在空中。漫天上,如同驟然生出一叢巨大的紅褐色的鳳尾竹。灼熱的汽浪把一垛堆放在路旁的波紋鋼板卷得無影無蹤,一個盲目亂竄的電話兵左臂中了彈片,血流如注。而另一塊滾燙的彈片毫不客氣地釘在我近旁的一株粗大的橡膠樹幹上。我頭頂著鋼盔笨拙地趴在地上(傷兵的傳道使我及時地判斷出這要命的彈道音),頭一個感覺就是想小便。那一瞬間,我真恨不得頭頂的不是鋼盔,而是一口鍋。事後,我悄悄地問另兩個剛到前邊的兵,他們也都羞愧地承認了,也有類似想小便的念頭。我聽到了張副團長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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