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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每天這樣翹首盼望著,又怕田鳶走得太慢,又怕大船造得太快。吃午飯時,她真的看見田鳶走過來,哭得飯都咽不下去,話也說不出來了。田鳶一眼就認出來了小木匠,一張紅彤彤的方臉、一臉絡腮鬍子都沒變,許黻也毫不費力地認出了田鳶,那雙鹿眼睛是那麼多次地出現在夢裡,無論他長得有多高多帥,這雙眼睛還和十一歲時一樣。他們相互凝視著,都不說話。四公子驚嘆道:“像啊,真像!”這倒不是說一紅一黑兩張方臉,而是那兩雙慣於被真實嘲弄、因而一生沉淪於夢幻的眼睛。桑夫人能說出話來了,她老淚縱橫,含著飯,鼓著腮幫子,哆哆嗦嗦地指著許黻對田鳶說:“你爸……他是個國王。”

  田鳶叫了一聲“爸”,像蚊子哼,許黻還是樂眯了眼,他在臨淄看著兒子前呼後擁地來狩獵時,根本連這也聽不著。現在只差田雨了,桑夫人已經往楊端和府、舊宮寄了好幾封信,都沒有回音。田鳶知道弟弟在哪兒,沒說。他回了一趟西部,但是當他飛上賀蘭山時,匪巢已經空了。

  在田雨現身之前,許黻與四公子探討夢的秘密。“你不一定明白夢的意義,但那是真實的,”許黻以他夢遊人的透明眼珠盯著稷下學社的遺老,“夢是一種空間,清醒也是一種空間,除此以外可能還有別的空間,比如死亡。人處於某一個空間中,不能肯定別的空間的真實性。你清醒的時候,覺得做夢是假的,你在夢中反而懷疑現實。”田鳶說:“真的!我夢見母親時,相信她還活著。”許黻說:“那麼你母親就是活著,她活在那個空間裡,比在這個空間裡活得還好,因為她能走路了。”四公子建議他們父子倆把夢境都記錄下來,要是兩個夢裡的若姜做的事是一樣的,那就說明夢是真的。許黻說不一定,那是兩個空間,兩個空間的事情可以不重複,猶如兩個時間。四公子無法理解這種兩千年後也難得有人理解的思路,便問同一個人的夢是不是同一個空間,許黻說不得而知。四公子又問:“我的夢與我的死亡是一個空間嗎?”許黻說不得而知。

  田鳶難以置信,這就是當年用嘴吸他淤血的那個奴才嗎?許黻笑著說:“每個人都有變化,難道你沒有嗎?”田鳶說:“豈止是變化,我想起以前的事,有時候都覺得不是我自己乾的。比如當兵,我這個人怎麼可能服軍隊的管呢,可我就是當過兵啊,還是個好兵。”他拿出路節,“要不是有這個物證,我根本就沒法相信。‘咸陽東南屯騎右庶長’,當兵當得不好能混到這個爵位嗎,可我就覺得它跟我沒關係,這是我從哪兒撿的啊?”許黻讓他好好想想當初是怎麼當上兵的,他想了一會兒,說是因為一個女孩,他為了娶這個女孩需要爵位,為了爵位就只好去當兵。這個理由他是記得的,但他還是無法理解為了一個女的他何至於受那麼大苦,又是紀律,又是挨餓受凍,還得狠心去砍那麼多人頭。他後來搞過不少女的都比她漂亮。

  許黻沉重地說:“你不該用現在的狀態來隨便否定過去。你搞過更漂亮的女人,可能已經忘了她,但你確實是愛過她的。在當時,你的愛是很真實的,足以讓你做出當兵這麼大的犧牲。我也當過兵啊,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去保衛那個行將就木的國家,我現在是新的國家的國王了,當然會這麼想,可我當時是那個國家的公民,就愛那個國家。其實我們父子倆有些地方是一樣的—恍如隔世,覺得自己的一生是一段一段不相干的。這也就是我白天說的‘空間’,你的一生空間可能比我的還多,它們之間的通道堵塞時,你就有恍如隔世的感覺。你是臨淄的貴族公子,你是雲中的一個押鹽車的奴僕,過一會兒你又成了東南屯騎右庶長,過一會兒你又成了欽差大臣,現在呢,你是我兒子。所以你想到押鹽車時期的戀人會覺得古怪,可不是嗎,都隔了兩個空間了。不過這些都是真實存在過的。有時候在夢裡你會打通空間之間的阻礙,我敢說,你在有的夢裡還愛著那個女孩。”

  田鳶對這個爸爸產生了相見恨晚的感覺,以前他還以為盧生是自己唯一的知己呢。他把自己的事想明白之後,又揣摩起其他人來,結果真像父親說的那樣,比如百里冬以前是一個窮孩子,他成了空中城的主人之後肯定覺得小時候恍如隔世,後來他又成了個小地主,空中城就是夢幻泡影了;又比如說其姝,小時候當公主的經歷是她的夢幻泡影,但她哥哥重新讓她當上公主以後,想起和田鳶吃桑葚就是夢幻泡影了……想到這裡田鳶流淚了,他發現自己也曾經那麼愛其姝,但再也不可能和她那樣自由自在地漂泊,再也不可能回到那個夜晚安慰她發抖的處女之身了,他想起了其姝在舞台上唱聖歌的樣子、和他一起餵貓的樣子、在路上拿出濕毛巾擦汗的樣子、在百里冬家紡紗任勞任怨的樣子……其姝進入深宮後,這些回憶也將伴她度過餘生嗎?“我們的現在與過去割裂了,我們的未來也不一定是現在的延續。”父親是這樣說的。但他覺得田雨是個例外,他從來就沒有在田雨身上看到什麼彷徨、懷疑,似乎田雨一直在為一個目標努力著,不肯來找他們也許就為了留在秦國當一個將軍。他哪裡知道,田雨的心靈早已粉碎,比那五馬分屍的肉體有過之而無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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