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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法庭時,那個尿褲子的人是被士兵拖著走的,他的腿軟得像斷了一樣,而且這三個盜竊犯都是面如死灰,田雨知道東郭先生一家當年在行刑台上為什麼是那樣的臉色了,人知道自己必死時,臉色會先和死人一樣的。可惜現在沒有鏡子讓他照照自己的臉色是不是灰的,只知道自己的腿沒有軟。恐懼是有的,至少擔心五匹馬一起扯他的時候右肩又疼起來,但與芮兒相聚的幸福壓倒了這種恐懼。

  在法庭外上車時,那個尿褲子的傢伙賴在囚車旁邊使勁往下蹲,士兵揪著他往上提,從他懷裡掉出了一塊手絹,他看見這手絹一下來了精神,居然掙脫了士兵,背著雙手像蟲一樣蠕動到手絹邊,把臉埋在了手絹上,士兵把他拖起來的時候,他糊滿泥土的嘴上叼著那塊繡花的手絹,瞪著充血的眼睛。這手絹不知是哪個女人留下的,帶著人世間最美好的回憶陪他入土。士兵把他倒著拖上了車。這樣的東西,田雨也有,上車後,他在車邊壓了壓胸口,感覺小木盒還在,放心了。

  咸陽宮廣場人山人海,他又經過了熟悉的血溝、血橋,上了東郭先生他們待過的高台。不同的是現在有五匹馬等著他。士兵把繩子牽過來時,他好言好語地請求別拴他的右手,沒人理他。他們解開反綁他的繩子,再把他的頭、雙手、雙腳都拴在連著馬的繩子上。他從手腳上時緊時松的拉力能感覺到馬已經煩躁了。監斬官走過來問他還有什麼要說的,他大笑道:“我一個孤兒,無牽無掛,有什麼好說的!”台下響起一片喝彩聲,“光棍,是條好漢!”“長這麼蔫還有這股硬氣,怪不得能搶朝廷的鹹魚車啊!”他滿意地看到自己的褲子還沒有濕。鑼聲一響,馬拉緊了繩子,他一下子懸空了,右肩又劇痛起來,現在他是面對天空的,手腳還沒有被拉直,他努力把右手往回收免得被拉得那麼疼,還吩咐劊子手:“快點快點你們他媽的快點呀—!”台下又喝彩起來,鞭子又響了幾聲,馬兒們真使勁了,他手腳被繃平了,劇痛讓他流下了淚,而褲子仍然沒有濕。又一股大力讓他疼昏了過去,法場上的喧囂忽然消失了,在一片天國的寧靜中只聽見桑夫人的心音—

  “田雨啊,你什麼時候來……”

  一片白光過後,他發現自己浮在空中,向下能看到整個法場,但聽不到聲音,看到的一切也是灰的,在這無聲的蟻群的中心是自己的肉身,被放大了,是一個平攤的“大”字,和其他死囚一樣猥瑣骯髒,嘴巴像死魚一樣張開著,露出平時羞於見人的亂牙,血和哈喇子一起在流,沒有任何值得驕傲的東西,於是他聞到了一股惡臭。又一片白光,他回到了肉身里,發現褲襠里沉甸甸的,屎尿在喪失驕傲的那一瞬間都流出來了。他用盡迴光返照的力氣,嚎出來:

  “亡秦者胡也!胡—!就是胡—亥—!”

  也就在那幾天,胡亥把冰窖里的屍體亮出來了。當他在高台上搖著皇帝生前的龍袍唱招魂曲時,當他連續四十九晝夜守著裹錦衾的屍體慟哭時,當他平生第一次把珠玉放進死人嘴裡而不是從死人嘴裡掏出來時,當他平生第一次蓋上棺蓋而不是撬開它時,他知道周圍有多少暗箭對準了他。他被立為太子,而扶蘇到現在都不知去向,兄弟們遠遠地悼唁,而他離先帝那麼近,人們私下裡在議論:皇帝的屍體是由千百塊碎肉一針一線縫起來的。胡亥首先殺了這樣一批人:在皇帝的屍體上做過針線活的醫生、為皇帝淨過身的宮女、隨皇帝東巡的士兵和隨從,以懲罰其中不知道哪一個把皇帝是碎片的事泄露出去的人。現在他知道,但凡有一絲惻隱之心,他也不能活下去。葬禮前幾天,他夢見自己在父皇的陵墓里,頭頂的黑暗虛空中高高低低飄浮著人魚油的長明燈,它們的蒼白火苗組成了幽冥世界的繁星,一道敞開的石門後面流淌著水銀的河,父皇的棺材漂了過來,那是用西域進貢的三萬六千斤重的一整塊玉雕出來的。玉棺漂到他面前,忽然自己敞開了蓋子,父皇的手從中伸了出來,上面滿是被水銀熏出的黑斑,他往外跑,那隻手暴長起來,穿過一道道門拉住了他。驚醒後,他明白父皇在地宮裡太寂寞了,就下令後宮嬪妃中,凡是沒有生育過的,都到地宮裡去陪伴父皇。這還沒有完,下葬那天,當上萬名工匠每人端一缽水銀排著隊進入陵墓後,他突然下令關閉墓門。人們開始相信“亡秦者胡也”。田雨要是知道自己臨死前警醒世人的喊聲又要害死多少無辜的人,他會自己跳進地獄的油鍋—胡亥聽說皇室中有人在議論“亡秦者胡”,就羅織罪名將兄弟姐妹統統滅門。接著河東郡下了一場石頭雨,砸出兩萬多個坑,每一顆石頭都是一個冤魂。它們掀起的沙塵暴比皇帝遇刺後那一次更猛,從東卷到西,把三百里宮殿化為齏粉,連地圖山都倒塌了。遮天蔽日的塵埃使整個國家陷入遙遙無期的黑夜。後來有一支起義軍開進咸陽,他們的首領為了找妹妹,把路看清楚些,就造了一支最大的火炬—把三百里宮殿的廢墟全部點燃了。這火燒了三個月,升騰的熱氣衝散了空中的塵埃,陽光又照射下來,那位首領也找到了妹妹。

  二十六·方舟

  夢的意義

  只有黃河入海口的一小塊地方,人們每天都能見到蔚藍的天空。三十艘大船在這裡蓄勢待發,帶人們逃離秦國的苦海。許黻在造船台上向四公子描述他的王國。沒有徭役,沒有酷刑,迄今為止連犯罪都不曾有過。九年前他帶著第一批童男女到那個島上,始皇帝以為他們在仙草地里撒尿,實際上他們在開荒、修路、曬鹽、鑄鐵、織布、釀酒、養蠶……和三千年前的中國一樣,甚至更簡單些。他們在相愛,有人在岩石上留下了《詩經》風格的愛情詩,把他們放在那個時代里,他們就寫出那樣的句子來了。他們在生孩子,但是還沒有人老死。那裡唯一的天災是每年一次龍捲風,但是永遠也見不到旱災、水災、蝗災和沙塵暴。桑夫人聽見龍捲風,驚恐地轉過臉來。許黻說:“每年刮一次,它就不像一百年刮一次那麼凶了。”她放心了,接著東張西望,看田鳶來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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