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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重點是,我沒有到達地面。

  我在四樓的陽台落腳,走向那扇拉門,卻發現我正對著一張「嚇俘」的臉。牠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穿著扯爛的西裝,鼻子給咬掉了,血淋淋的臉就貼在玻璃上游栘。我往後倒退了一大步,抓起繩子想要往上爬,可是我的手臂不配合,手臂既不感覺到痛,也不覺得灼熱,因為臂力已經到達極限了。這隻「嚇俘」開始嗥呼呻吟,用拳頭重擊玻璃。絕望之中我向兩邊擺盪,希望藉著平甩的力量能搆到旁邊建築物的邊緣,在隔壁的陽台落下。玻璃被敲碎了,那隻「嚇俘」就衝著我的腿而來。我盪離了建築物,鬆手放開繩子,用盡所有力氣縱身一躍……結果沒跳進去。

  我現在還能在這裡跟你說話,是因為我呈斜對角線摔落到下一層的陽台,雙腳著地前摔了一跤,然後差點沒從另一邊栽下樓。我跌跌撞撞衝進那間公寓,立即環顧屋內是否有「嚇俘」。客廳是空的,唯一的家具是張傳統的小桌子,已經豎起來頂住門。住戶一定是跟其他人一樣自殺了,我沒聞到腐臭味,所以我猜他從窗戶跳下去,依此判斷,現在屋裡只有我一個人。我稍稍喘了口氣,兩腿就不聽使喚軟癱下去,砰一聲整個人撞上客廳牆壁,疲憊到幾乎昏過去。我望著對面牆壁上懸掛的一堆照片,這問公寓原來的主人是位老先生,這些照片勾勒出一個非常豐富的生活。他家人很多,朋友也很多,去過世界各地刺激又遙遠的地點旅行,而我卻從沒想過要離開我的臥室,更不用說去過那樣的生活了。我暗自發誓,要是能逃出生天,我一定不要只是混吃等死,我要好好生活!

  我的視線落在房間中唯一的物品,一個神棚,或者說是傳統的神龕,在它下方的地板上有件東西,我想是遺書,一定是我進來的時候被風吹落的。我覺得如果不管它的話,好像有點不妥,於是一跛一跛的走過去,彎下腰將它撿起來。傳統的日本神鑫中央都會放個小鏡子,而此時我的眼睛掃到鏡中的影像,看見有個東西從臥室里跟艙的出來。

  我一轉身,體內的腎上腺素立刻拉高:這老人還在家裡,他臉上的繃帶代表著牠一定是剛剛才復甦。牠撲向我,我閃過了,但是腿仍使下上力,牠又一抓,這回抓住我的頭髮。我扭動身體設法掙脫,牠將我的臉扯向牠。以年齡來說,牠矯健的身手真讓人吃驚,肌肉張弛的力道完全不遜於我;然而牠的骨頭還是容易脆裂,當我握住牠揪著我頭髮的那隻手時,我聽到骨頭斷裂的聲音。我當胸一腳把牠給踹飛,牠的斷臂仍緊揪著一把我的頭髮。牠的身軀撞上牆壁,牆上相框的碎玻璃灑了牠一身,牠鬼吼一聲後再度撲向我。我退身避過,繃緊肌肉,握住牠另一隻完好的手臂反拙到背後,另一手抵住牠的後頸,然後呼出一聲連我自己都不曉得我會的長嘯,押著牠一路跑向陽台,把牠推下去。牠仰著臉躺在人行道上,牠粉身碎骨之餘,頭還不忘對著我發出嘶嘶的攻擊聲。

  突然問前門傳來撞擊聲,原來這場打鬥聲吸引了更多「嚇俘」。現在我全靠本能反應行動,沖入老人的房間開始撕床單。我想應該不用太長的床單,現在只是三層樓高……接著我停下來,傻住了,整個人就像一張照片一樣停格止在那裡。吸引我注意力的正是照片:最後一張照片,掛在臥室光禿禿牆上的照片,一張黑白、模糊、傳統日本家庭全家福的照片。照片中有母親、父親、一個小男生,還有一個穿著制服的青少年,我猜應該就是那老人。在他手裡有樣東西,一看到那個東西,我的心幾乎要跳出來。我向照片裡的人鞠了個躬,而且幾乎是噙著眼淚說:「謝謝。」

  他手裡拿的是什麼?

  我在他臥室的柜子底找到那個東西,就放在一批綁好的文件和一件破舊的制服中(這就是照片裡面的制服)。劍鞘是鋁質的軍品,已經泛了綠鏽,上面滿是斑駁痕跡,還有一塊事後捆上去的皮革質劍柄覆材,代替了原本的鯊魚皮,但劍身的鋼……雪亮的銀光,一定是手工冶煉出來的,而不是機器衝壓的產品……劍身修長剛直,隱含著一抹曲弧,平闊的脊線飾以菊水家紋,象徵王室的菊花。這是一柄真正鍛鑄出來的好劍,登峰造極的工藝品,無疑是為了戰鬥所鑄造的。

  (我指向他身旁放的那把劍,辰巳笑了。)

  京都,日本

  在我進屋的前幾秒,朝永一郎先生就知道我是誰了,顯然我的步履、味道及呼吸的方武都像個美國人。朝永一郎這位日本「循之會」(又稱守護協會)的創會元老,(1)以握手加鞠躬的方式向我問候,接著邀請我像學生一樣坐在他面前。近藤辰已是朝永一郎的首席大弟子,他奉上茶,然後坐到老師傅的旁邊。訪談開始前,朝永先為了他的外表向我致歉,擔心我會因為他的外表而感到不自在。從青少年時期起,這位師傅黯淡無光的雙眼就再也沒見過任何事物了。

  (1)?該會是由醉心武士道的作家三島由紀夫所創設,性質上接近民間武力。

  我是一個「被爆者」,按照西洋人的曆法,我在一九四五年八月九日上午十一點零二分失去了視力。當時我正站在金昆羅山上,跟其他幾個我們同班的男同學駐守空襲警報站。那天烏雲密布,所以我是聽到,而不是看到那架B29轟炸機從我們頭上低空飛過。就只有一架,也許是一趟偵察飛行,根本下值得做戰情回報。當我那些同學跳入狹窄的防空壕時,我都快笑出來了,我持續盯著浦上山谷的上空,希望或許能從烏雲之間看到美國的轟炸機。結果沒見到轟炸機,只看到一大片白熱熾光,那也是我這輩子見到的最後一樣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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