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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蹲下來檢查第一個病人時心裡還沈溺在宏觀的文化批判中。這個病人正發著四十度的高燒,而且發抖得很厲害。我想移動她的手腳時,她發出不連貫的低聲噎語。右前臂有個傷口,是個咬痕,進一步檢查之後,我發現那不是動物咬的,從咬痕的半徑跟齒跡判斷應該是一個小孩子的牙齒,或年輕人。我推定這就是感染源,可是傷口卻非常乾淨。我又問了村民一次,這些病人是誰在照顧的?村民們再度回答:沒人。這是不可能的,人類的口腔充滿細菌,甚至比流浪狗的嘴巴還髒,如果這個女人的傷口未曾清理過,為什麼它沒有蔓延感染呢?

  我檢查了其他六個病人,症狀都相同,在身體不同的部位都出現類似的傷痕。我問了村民中最明事理的一位,到底是誰或什麼東西造成這些傷口,他告訴我,這些傷痕是他們想要制伏「他」的時候被咬到的。

  「誰?」我問。

  在村子的另一頭,一個上了鎖的空屋裡,我找到了「第零號病人」。今年十二歲,手腕跟腳被粗尼龍繩給綁住了。他把束縛處的皮膚都掙扎磨光了,傷口卻不見流血,身上其他的傷口也沒有血跡,腿上或手臂上的破洞也沒有。他右大腳趾截斷後幹掉的傷處也一樣。他像野獸一樣扭動,口裡塞著東西,還在咆哮著。

  村民拉住我,警告我別碰他,因為他被「蠱」了。我聳肩甩開他們,拿出口罩跟手套。這男孩的 皮膚冰冷,呈灰色,就像水泥地一樣。我測不到他的心跳及脈搏,他的眼神狂暴,眼睛大張,陷入眼眶中,一雙眼始終盯著我,就像掠食的野獸。整個檢查過程中他展現了無法理解的敵意,雙手雖然被綁住,還是伸向我這邊:口裡雖然被塞住了,還是作勢想咬我。

  他的動作太狂暴了,我只好叫兩個最壯的村民幫我壓住他,一開始他們還不敢,像受驚的小兔子一樣縮在門口。我告訴他們,只要戴上口罩跟手套,就不會被感染,這兩人還是搖頭,我直接喝令他 們動作(雖然我不是執法人員)。

  這下管用了。這兩個牛一般的大漢跪在我旁邊,一個抓住男孩的雙腳,另一個緊抓他的雙手,我想採集血液樣本,抽出來的只是棕色、黏稠的物質。我一抽出針頭,男孩立刻展開另一波猛烈的掙扎。

  那個負責抓緊男孩手臂的大漢放開了手,改用膝蓋把男孩的雙手壓在地上,他以為這樣會更安全。不過男孩又抽回手,而且我聽到他的左手腕折斷的聲音,橈骨與尺骨兩端呈鋸齒狀,刺穿了灰色的皮膚。男孩並沒有喊痛,甚至沒有注意到自己骨折了,但這兩個助手可受夠了,跳起來就衝出房間逃跑。

  我則是本能的退了幾步。現在說起來還是很不好意思。成年後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行醫,受過專業訓練,甚至可以說是被人民解放軍豢養長大的。我處理過太多戰場上的傷患了,也不止一次與死神 擦身而過,但我現在卻嚇壞了,為這位看似虛弱的男孩而驚駭。

  那男孩蜷曲著朝我這兒扭來,他的手臂完全被扯脫了,皮膚跟肌肉分離,只剩下殘留的骨骼,掙脫的右臂上面還綁著斷掉的左手掌。他拖著身體爬過地板。

  我趕緊衝出去,鎖上門,緩和一下情緒,控制我的恐懼和羞傀,等我開口問村民這男孩是怎 感染的時候,我的聲音還是怪怪的。沒人回答我,我開始聽見撞門的聲音,是男孩拳頭髮出的虛弱敲擊聲,拍打著薄木板,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被這個聲音嚇到跳起來,並祈禱村民們沒注意到我已經臉色蒼白了,半是因為恐懼,半是因為挫折。我大吼說我要知道到底這男孩是怎變成這樣的。

  有位年輕的女士上前來,是孩子的母親,看得出她已經哭了好幾天了,乾涸的眼睛通紅。她承認,事情是發生在男孩跟他父親去「釣月」的時候。這個詞的意思,就是潛水進入三峽水壩內淹沒的遺蹟中尋寶。水壩下有一千一百多個遺棄的鄉村、城鎮以及城市,總能夠找到些值錢的東西。這陣子這種「釣月」活動還挺常見的,而且也挺違法的。她解釋,他們不是掠奪民產,他們是回到自己的村莊「舊達昌」,從一些沒遷走的屋舍中尋找傳家之寶。說到這兒,她一再重複他們不是去偷東西的,我只好向她保證絕不會報警,才能要她繼續說下去。她接著說,男孩出水的時候大哭,腳上就帶著一個咬痕,由於水太渾濁又暗,他不曉得到底是怎被咬的。而孩子的爹卻從此就沒了下落。

  我拿起手機,按下桂谷文醫生的電話號碼,他是我從前在部隊裡的老戰友,目前在重慶大學的傳染病研究所工作。(3)我們寒喧了一陣,問候彼此的健康和各自的孫兒孫女,就是幾句社交上的問候。

  接著我告訴他這裡爆發的這場疾病,而他則嘲笑了這些鄉下人的衛生習慣很差,我也跟著嘻笑了一陣。接著我想到我目睹的這個事件可能意義重大,他好像是有點勉為其難的問起病徵細節,我巨細靡遺地告訴他:咬痕、高燒、男孩、斷臂……他臉上的表情立刻凝重起來,笑聲也停了。

  (3)?重慶醫學大學第一級附屬醫院的傳染病與寄生蟲研究所。

  他要我讓他看那些感染的患者。我回到活動中心,用手機拍下海位病人的情形,他要我把鏡頭栘近到傷口的部位,我照著做了,當我把鏡頭轉向我的臉時,我發現他已經把影像切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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