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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羨所了解的步蕨是一個克己而內斂的神祗,在人和神的距離沒有現在這麼遙遠的時候,步蕨也和凡人始終保持著一定距離,哪怕是和自己的幾個徒弟,哪怕是最得他寵愛的徒弟遲樂。沈羨突然發現,唯有葉汲對步蕨是與眾不同的。無論葉汲闖下多大的禍,犯下多大的罪孽,甚至敢逾越雷池,厚顏無恥地貼近步蕨,步蕨給予他的始終是原諒。

  當一個人無條件地包容一個人,那個原因已經呼之欲出了,哪怕當時的當事人自己都沒有發現。

  “你是個聰明孩子,”步蕨微笑了起來,滿懷感慨地看著自己的大徒弟,“三個徒弟中你師妹遲樂天賦平平,後來雖然悟出自己的道心但境界始終有限;你師弟楚樂好逸惡勞,沉迷於俗世里的商賈之術;只有你天資出眾,最早悟出道心也得到了我大部分傳承。我也一直將你視為我的傳人,從前是,現在也是。阿羨,我說這麼多隻想告訴你,過往已逝,不必介懷,我從未責怪過你。”

  沈羨沒有說話,他的腦海里翻湧過無數的念頭和話語。這漫長到無邊的一千八百年裡,他試想過如果時光重來,又或者步蕨沒有死,他該如何去挽回這一切。是悔不當初自己沒有聽從他的勸誡,還是根本不應該離開載川下山歷練。最終,他茫茫大霧的意識里只有步蕨的那句話——“我從未責怪過你”。

  “你可能自己沒發覺,你的性格和葉汲有相似之處。”步蕨不等他否認,又繼續說,“那時候的你,為了含冤而死的知己將生死拋諸腦後,以一己之力斬斷龍脈。這實際上和當初葉汲看見被填埋的滄海眾生,一怒之下淹沒天地,幾乎沒有區別。要說區別,那就在於葉汲他有野獸般的直覺,把握住了他大哥和我的底線,還有那一點愧疚。他很狡猾,很會利用我們對他的那一點愧疚,為自己爭取到一線生機。而你,恰好欠缺了他這一點靈活善變。”

  沈羨被他說得無言以對,許久他抬起低垂的眼瞼,平靜地注視著步蕨:“一開始是愧疚,後來又是什麼讓師父屢屢為他打破自己的原則,赦免他大逆不道的罪行呢?”

  步蕨訝異地看了他一眼,他發現這時候的沈羨又有些像自己,他突然生出種難以啟齒又微妙的感覺,沈羨就像是他和葉汲的孩子一樣。只不過繼承到的是缺點還是優點,就另說了。

  他在床頭的椅子上坐下,那姿態和當年教他們經文符咒時毫無二般:“你應該已經知道,神祗並不是完美無缺,而天地也並非永恆不變。日月星辰,江海山川,無時不刻不在遷移流變。百年滄海桑田,千年斗轉星移,再高聳的山巒有朝一日也會為河海所傾,神祗會產生私慾又有什麼奇怪的呢?”

  步蕨嘆了口氣,“我比較奇怪的是,你既然已經知道自己的徒弟出了事,到現在怎麼也沒過問一句。”

  “……”被步蕨一席話震撼住的沈羨滿臉收不住的尷尬,半天勉強找回“沈道君”的鎮定自若,“他在師父這裡,應該不會有事。”

  步蕨無聲地譴責了他一眼,他側過身,露出床上被黑布層層包住的沈元。黑布上快速流動著金色的符文,那是葉汲寫上的清淨符,原本只是一道,現在密密麻麻的符文像一張蛛網將虛弱的狐狸包裹地密不透風。然而即便如此,黑色的疫氣一直波動起伏,試圖衝出這張羅網。這種無止境的爭鬥給沈元的身體帶來了極大的負擔,步蕨只能時不時念誦經文幫他舒緩疼痛。

  “五鬼疫癘?”沈羨一眼識別出當年在諸國間肆虐的瘟疫,不假思索地冷冷說,“是太清境下的手?”

  “不一定。”

  沈羨愣了一下。

  步蕨語氣平緩:“五鬼疫癘最先是由趙朗他們散播出去的不假,上面要是想命他們除掉你們,不會等到這麼多年以後,手段也不必這麼堂而皇之。”步蕨攤攤手,“我們的兄長還是要點面子的。”

  “……”沈羨怎麼看都覺得,歸來的步蕨不再像往日那麼不食人間煙火,大概是對葉汲的成見太過深重,總覺得高嶺之花的師父被那貨硬生生地拖入到了紅塵俗世里打了個滾。

  “給這孩子下瘟種的人,明顯是衝著你而來。”步蕨拿出根白朮點燃,辛辣的苦味彌散在空氣里,沈元顫抖不停的身體慢慢平復了下來,“我懷疑,那人是和當年載川相關的某個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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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和沈道君認識?”宗鳴是個一絲不苟的人,哪怕他知道宗蘭的魂魄很有可能已遭遇不幸,但他仍然將熄滅的油燈點燃,“我看你和他之間似乎有些成見?”說起黃泉眼,他不禁遲疑了下,“沈道君這次突然來巴蜀,你說有沒有可能也是為了黃泉眼而來?”

  他語氣很不確定,因為沈羨的品行在道門裡是有口皆碑,像沈羨這種完全無欲無求、一心苦修的高道,萬里也難出其一。宗鳴在年幼的時候偶然見過他一面,如今再見,這人竟然毫無變化。就同道門裡大多數的人一樣,宗鳴也猜想這位沈道君是不是已經得道成仙了。可是既然已經得道,又為什麼沒有飛升上去呢?

  提起沈羨,葉汲就擺出張苦大仇深的臉:“老宗,我勸你一句,想要活得長,這輩子千萬別收徒弟。尤其別收沈羨這種日了狗的徒弟。”

  宗鳴大驚:“沈羨是你徒弟?”

  這師徒兩人南轅北轍就算了,怎麼見面還和殺妻奪子的仇人似的?

  葉汲滄桑地抽了口煙:“要是我的,早被我刮千刀丟海里餵魚了。老二當年一不小心犯下了男人都會犯的錯,招惹了路邊不該招惹的孤魂野鬼,順手就給自己結下了這段孽果因緣。唉,不提了,糟心。”他估摸著師徒兩人“談心”談得也快差不多了,拍拍宗鳴的肩,“老宗,我和老二還是期待你敞開心扉,和我們說說你家這事兒的。畢竟早結案,咱們早離開你這塊傷心地。你好好想想,考慮清楚了隨時來找我們。”

  宗鳴抿著嘴角,半天擠出個艱澀的笑容:“好。”

  葉汲回去時沒再四處瞎逛,閒閒地晃回小樓,恰好碰見沈羨推門而出,他還好心情地打了個招呼:“喲,徒兒這就走了?”

  沈羨不帶感情地看了他一眼,一句話也沒說,逕自和他擦肩而過,結果沒過成。

  “你做什麼!”沈羨怒視扯著自己不放的葉汲。

  葉汲熱情地將人拉到一邊,離客房遠一些,才趕緊避之不及地甩開手,滿滿的嫌棄溢於言表。

  “小子,你師父和你說了什麼?”

  “我師父和我說的,我為什麼要告訴你?”沈羨冷冷地理了理自己衣袖。

  “得,你不說我也能猜到。無非就是苦口婆心告訴你,他大人大量,不計較你犯下的那些傻逼事了,是不是?”葉汲咧了咧嘴,慈祥地看著沈羨,“看你是老二碩果僅存的一個徒弟份上,我沒弄死你。但是我告訴你,離他遠點,知道不?”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活了一千多年了,雛鳥情節,懂吧?你師父是看你小,不忍心拆穿你那點小心思。你還是好好把你和你那位至交好友的破事給料理乾淨,別再給你師父惹上一身腥了,明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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