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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佐子收到的人事命令上寫著“董事室特別秘書”,這意味著由她打點董事身邊的大小事宜。同期進公司的人當中,只有她得到這份工作。

  “江島小姐,你真是太厲害了,這可是萬中選一的呢!”人事部的資深員工有些亢奮地告訴她。原來,新人被分派到董事室是非常罕見的。

  她的位子在專任董事的辦公室里。第一天上班的早上,人事部主任為美佐子引見,專任董事還特別從椅子上起身,笑容可掬地說道:“我等你好久了,請多指教。”

  “請您多多指教。”美佐子也緊張地鞠躬致意。

  這就是她與瓜生直明初次見面時的情景。

  直明身材不高,恰到好處的贅肉顯示出威嚴,眼睛和嘴巴微微聚攏在國字臉正中央,昭示出良好的出身和沉穩的個性。

  實際上,他在之前的工作生涯中一直是一名超級精英。他的父親瓜生和晃在昭和時代初期成立精細零件製造公司,此後將事業領域擴大至電氣製品。那正是今日UR電產的前身。所以,他當時的頭銜雖然是專任董事,但已確定將接任社長。

  和直明獨處並不如當初想像般令人喘不過氣。一起工作時,他總是設身處地多方為美佐子著想。他語氣溫柔,話題也很豐富。她曾聽在其他專任董事或常任董事手下做事的資深員工說,有些董事令人很有壓迫感,直明卻完全不會給人那種感覺。

  進公司約一年後,美佐子接受了直明共進晚餐的邀約。剛聽到時,她很猶豫,直明見狀微笑道:“你不用擔心,我沒有不良意圖。我一個朋友的法國餐廳今天開張,我想去捧個場,我太太和兒子也會來。你平常幫了我很多忙,我想藉此機會好好請你吃頓飯。”一接著,他拿出那家店的宣傳單。美佐子聽到他家人會來,又猶豫了。不過,這次不是擔心直明心懷不軌,而是害怕身處家世背景迥然不同的人當中,或許會覺得自己的境況很悲慘。然而,美佐子最終還是答應了。她想,太過強硬的拒絕可能不太禮貌。

  於是,那晚美佐子見到了直明的妻子亞耶子和長子晃彥。

  亞耶子年輕貌美,鳳眼和尖細的下巴給人些許冷酷的印象。她三十來歲,但具有彈性的肌膚令她如二十許人,儘管她當時已經有了兩個就讀小學的孩子。晃彥為直明前妻所生,當時二十五歲,身材高大健壯,臉龐較小,銅鈴般的眼睛配上單眼皮,炯炯有神。直明介紹美佐子時,晃彥一直盯著她的臉,令她喘不過氣,只好低下頭。

  菜餚上桌之後,眾人一面動著刀叉,一面交談。

  美佐子沒想到晃彥居然還留在大學的醫學院裡作研究。她理所當然地認為,晃彥一定會像直明繼承第一任社長的位子一樣,也在U R電產任職。

  直明用輕鬆的語調說道:“這傢伙從來不聽父母的話,所以選了一個和我的工作最不搭的職業,不過,倒是好過那些仰賴父母蔭庇的男人。”

  “能夠就讀統和醫科大學,真是太了不起了!”美佐子發自內心地嘆道。別說是縣內,附近的幾個縣也公認這所大學是最高學府。

  聽到她的誇讚,晃彥問道:“你覺得哪一種比較好?”

  “什麼?”美佐子反問。

  “醫生和企業家,也就是我這種人和我父親這種人,你會選哪一種?”

  “這個……”美佐子頓時語塞。如果這是個輕鬆的玩笑,她總有辦法答得出來。可晃彥的語調中卻帶有一種特別的認真意味。她兩手拿著刀叉,無言以對。

  “你別亂問人家莫名其妙的問題,會造成江島小姐的困擾。”直明含笑道。

  亞耶子接著應和:“我倒是哪種都好,反正兩種都很棒嘛。”

  直明聽了一笑,美佐子也舒緩了嘴角的線條。僵局被亞耶子巧妙地化解開來,晃彥也不再追問。但就在話題轉變之前,他加了一句:“那麼,我改天再問。”

  “好的。”美佐子也面露笑容。

  美佐子著實沒想到他說的“改天”竟然會真的來臨,她以為那一定是句客套話。然而,晃彥四天後卻真的打電話到辦公室找她。

  “你喜歡聽音樂還是看比賽?”

  報上姓名後,晃彥冷不防地發問,美佐子措手不及。

  “咦?怎麼突然這麼問……”

  “我是問你有什麼興趣,喜歡什麼活動。既然要約你,去你喜歡的地方應該比較有趣。”

  “啊……”美佐子這才發現晃彥在約自己。她心跳加速,自己也知道臉紅了。她往直明的方向偷看一眼,他正在位子上看資料。

  “我跟父親說過了,說我改天會約你。”晃彥仿佛看穿了她內心的動搖,“所以你不用客氣。明晚有空吧?”

  “嗯。”她猶豫了一下,答道。

  “那麼,再次請問,你喜歡什麼?”

  “啊,什麼都好。”

  直明就在身邊,美佐子不禁壓低了音量。

  晃彥稍作停頓後說:“那麼就去看音樂劇吧,那樣之後吃飯的時候也有話題。請你六點在公司前面等,我去接你。”

  “啊,好……我知道了。”

  放下話筒,美佐子依然心情激動。她看了直明一眼。直明似乎沒發現她表情有異。

  次日晚上,美佐子和晃彥並肩而坐欣賞音樂劇,接著一起用餐。晃彥和直明說話的方式不同,但都頗善言談。他會從一個話題像樹枝般向外延伸,將一件小事講得精彩萬分。無論話題朝哪個方向發展,他都能展現廣博的知識,給人不同於一般富家子弟的印象。

  晃彥不光自己口若懸河,也很擅長讓美佐子暢所欲言。美佐子平常言語不多,但在他面前,覺得自己好像都變得很健談了。

  晃彥詳細地詢問她孩提時代和家人的事情,關於她的健康情形更是問得深入。美佐子邊說“我沒別的長處。就是身體非常健康”,邊想,醫生果然會對這方面感興趣。

  飯後,晃彥送美佐子回家。她婉言推辭,晃彥卻說:“父親吩咐我一定要送你回家。”

  原來直明也知道今晚的事。

  在開車送美佐子回家的路上。晃彥對她說道:“醫生和企業站在敵對的立場。”

  他的口氣斬釘截鐵,美佐子察覺這是幾天前的話題的延續。

  “企業對人的身體不感興趣,無視人體健康,日益追求發展。結果醫生就得拼命幫企業擦屁股,這就像是一根根地重新種植被推土機摧殘的幼苗。”

  “我懂。”美佐子說,“所以你想當醫生?”

  “是。”晃彥回答。沉默了一會兒,他繼續說:“但比起推土機,最可怕的還是農藥。它不但會改變地貌,還會改變地質。有些地區是不管擁有多麼強大的權勢和財力都不該染指的。”

  美佐子不懂他話中的含義,無法作答。他似乎也不期待美佐子有所響應。

  就這樣,美佐子和晃彥的第一次約會結束了。

  此後,晃彥每隔一個月左右就會約美佐子。有時一起看電影或舞台劇,有時則是單純地用餐。

  如此交往約一年後,晃彥向她求婚了。在他們常去的咖啡店裡,他用像是邀她打網球的口氣說道:“對了,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美佐子倒不是沒料到晃彥會求婚,只是全然無法將此事當作現實來思考。他們的門第太懸殊了!雖說晃彥選擇了屬於自己的人生,但依舊改變不了他是瓜生家的繼承人這一事實。他和經濟狀況與家世都低於一般水平的美佐子無論如何都不般配,所以她始終認為,就算繼續交往下去,兩人之間的關係總有一天也會無疾而終。

  因此,晃彥的求婚讓美佐子心生迷惘。“請給我時間考慮。”說完她就和他分開,各自回家。但結婚不是兒戲,並非只要有時間就能決定的事。

  若從客觀角度來看,再沒有比這更好的姻緣了。然而,美佐子卻感到不知所措,最主要的原因即是她對晃彥的感情絕對稱不上愛情。當然,她不討厭他,甚至尊敬他,卻從未因為和他在一起而沒來由地雀躍不已,也從未不發一語便能心靈相通。這種心心相印的感覺不正是婚姻中最重要的部分嗎?

  美佐子曾深愛過一個人。當時她還是高中生,或許是因為心智尚未成熟,那種刻骨銘心的感情她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經歷。雖然因為種種偶然因素不能與他結合,但美佐子認為,愛上一個人就應該有當時那種心情,那完全不同於對一個人的廣博知識感到的驚嘆,或對一個人行動果決而感到的佩服。

  然而,她最後還是應允了晃彥的求婚。沒有什麼決定性原因,而是有許多一言難盡的因素模糊地成形,讓她的猶豫漸漸消融。這些因素包括主張“戀愛和結婚是兩回事”的朋友、沒有明說但希望美佐子點頭的雙親,以及世上一般的婚姻情形。如果要準確地形容她最後的心境,就是“沒有理由拒絕”。

  於是大家都說,美佐子是麻雀飛上了枝頭變鳳凰。

  直明咽氣後三十多分鐘,晃彥才出現。此時,病房裡已不見亞耶子的身影,只剩下美佐子和晃彥的弟弟、妹妹。

  直明和平常一樣躺在病床上,毛毯蓋得好好的,只有臉上蓋著白布這一點和昨天不同。

  園子仍跪在地上,趴在床邊哭泣。弘昌坐在離床稍遠的椅子上,頹然低垂著頭。美佐子站在門旁,神情恍惚地望著他們。

  晃彥靜靜地打開門,走進病房,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父親,霎時呆立原地。晃彥應該已經知道了直明的死訊,但親眼見到父親的遺體所受的打擊,和想像中的終究不能相提並論。

  大概是聽到有人進來,園子停止了哭泣。她回過頭,用哭腫的眼睛瞪著長兄。

  “哥……都這種時候了,你在做什麼?爸爸一直在等你呀。但你居然還在工作——”

  “弘昌。”晃彥毫不理會妹妹的不滿,叫了一聲弟弟,“你能不能帶園子出去?”

  弘昌默默點頭起身。

  園子卻搖頭。“我不,我不離開這裡。”

  “別胡鬧了,你要體諒大哥的心情。”弘昌抓住她的手臂,要她站起來。

  “為什麼?晃彥哥還不是不聽爸爸的話!”

  “這種時候,別再提那種事了。”弘昌強行將園子拖了出去。

  兩人的身影消失後,晃彥閉上眼睛做了個深呼吸,然後緩緩走到病床旁,掀開蓋在父親瞼上的白布。“他走得痛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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