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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羅波打著方向盤繞停車場兩圈都沒找到車位,他現在才悔不該沒聽車場管理員的勸告。人家在門口就跟他講得很清楚,就診尖峰時段停車場早已塞滿,最好去周圍就近泊車。當他第二次轉到西南拐角處時,一名穿制服的管理員隔著車窗嚷道:“都滿了,沒位置了,你沒看見嗎?!” “嘿,真邪了門了,”羅波掉頭對聖大說,“這開停車場的都發大發了,送上門的錢都不惜得賺。趕明兒我辭職算了,這無本生意來得多穩當。” “這才幾個錢呀?”他老闆不屑地說,“人家醫院早已賺得盆滿缽滿,那才是大頭哪!你就這點志向,盯上了如此小錢?老老實實把你的方向盤吧。” 此時羅波顧不上跟老闆調侃,他瞄上了右側大松樹旁的一塊斜坡地。心裡估摸了一番之後,向那裡努努嘴,對管理員說:“那兒可以停嗎?反正我們停車費照付。” 管理員狐疑地向那旁看去,回頭沖駕駛員蕪爾一樂:“只要你行,免費。” “好嘞,你說的啊。”羅波請聖大先下車,他穿過兩旁車輛間的一小塊窄空地,緊貼著松樹將車倒進去,右輪剛好騎在路沿邊的石坎上,只三下兩下便大功告成。這手過硬的車技引得管理員不住讚嘆,只得兌現他原先免收費開票的諾言。 “老闆,要我跟進去嗎?”羅波下車關切地問道。 “不用了。”聖大擺擺手,“你隨便找個地方等我。”他不認為目前有這個助手替自己保鏢的必要。 自從上次探訪醫院之後,聖大將自己關在事務所一整天,用來整理分析身邊的第一手資料。書面材料有兩份,吳淼提供的邱木槿門診病歷和花蓮子偷偷塞給他的住院病歷摘要。接觸了三人,吳淼、花蓮子和潘志強院長。聖大對手頭的這些信息顯然不滿意,它們既單薄又缺乏立體層次,就象一方彩繪頭巾擺在盲人面前要他摸出是什麼色彩圖案,實在是有點強人所難。這不能怪別人,想要設局者現身替他指引謎津無疑是天方夜譚,必須依靠自己的智慧來破局。但若是設局方本身不小心疏忽大意、露出破綻,一旦讓我逮住了,便可順藤摸瓜、藉機擴大戰果直搗黃龍。事態的轉機往往出現在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看來有必要再去醫院摸摸情況,運氣好的話或許能發現一些蛛絲馬跡。打定了主意,聖大趕在上午10點之前到了醫院。 選擇這個時間聖大是有所考慮的。上午一早醫生護士們要交班查房、處置病人,再晚些這些人可能又要四下散去忙各自的工作。這個時間在病房裡容易逮住自己想見的人。住院大樓里人頭攢動,四處瀰漫著工人拖地後尚未散盡的苯酚的味道。電梯停在了九樓內二科,聖大率先邁出電梯緊走幾步,然後在電梯和樓道共同出口的門廳與病房走廊交界處收住腳步。一名年輕護士端著一盒玻璃試管朝走廊中間的護士站走去,一對中年夫婦模樣的人拎著水果花籃走向病房。回頭看去,身後再無旁人。剛才在電梯內,聖大的後腦勺總感覺被人盯著,那人的目光就象麥芒一樣扎得他很不舒服。他沒有回頭看,裝作無事一般。可現在並無可疑人隨他一同出電梯。難道是自己多疑了?他思忖片刻,還是向病房走廊走去。 就在聖大進入走廊不多會兒,從十樓樓梯走下一魁梧男子,他躡手躡腳移至門廊處,悄然探頭望向聖大的背影。 聖大順著病房走廊一間間走過去,沒有看見成群的醫生護士。查房一定是結束了。護士站內依然是一番忙碌景象。辦公桌上護士們正埋頭抄寫醫療數據,一旁一名老護士耐心地向一位農村摸樣的老翁交代著清潔灌腸的注意事項,隔壁套間是配劑室,工作檯上堆滿了配好的待輸藥劑瓶,“嘟”的一聲,對講顯示屏上的紅燈閃亮,“24床——”護士拖長了聲音對配劑室喊道。“知道了——”那邊也可著嗓子回應。沒幾秒鐘,一位中年護工小跑著衝到配劑室:“護士,24床快沒了!”一個實習護士沖她一樂:“剛才好好的人怎麼就沒了!不要這樣喊。你是才來的吧?下次只要撳下床頭的按鈕就行了,我們會馬上趕到。有事也只要對麥克風說。”邊說邊拿上輸液器具往外走。護工象是做錯了什麼,紅著臉跟在後面諾諾解釋:“我是說輸液快沒了,不是說人。”惹得護士站里的一群漂亮小護士個個笑得前仰後合、花枝亂顫,緊張的工作氣氛也沖淡了許多。“你們不要太過分了,還是抓緊幹活吧。”一名老護士適時出來制止大家。此人正是護士長花蓮子。護士站始終有人進出不得消停,走廊上也總有閒人晃蕩,沒人注意到聖大的存在,護士長也是,她都沒抬眼看一下聖大。 護士站過去一個房間便是醫生辦公室。門虛掩著,透過門縫,只見幾個白大褂在眼前晃動。此時,聖大還不想貿然進入。職業本能驅使他習慣於將事發地周圍環境摸清楚,他想在科里四下轉轉。再往前走是挨著的醫生護士值班室,緊貼著盥洗室的是供水房,內置一排煤氣灶供病人陪客加工飯菜用。走廊另一頭除病房外,還有一處大開間的業務學習室,透過半開著的合頁門,可以清楚看見裡面有一張碩大的0型會議桌占據了大部空間,盡頭牆壁上的玻璃黑板還掛著投影屏幕。聖大探頭一望,空空如也不見人影,可以想像這裡坐滿了醫務人員進行病例分析或學術講座時的情形。走廊盡頭的北面是一扇對開的彈簧門,門楣上方有“非常出口”的標識燈,推門可見備用樓梯,聖大在樓梯口停留片刻,不見有人進出,看來在緊急情況下才有人使用。南面是一間乙級病房。聖大定了定神,將耳朵貼向門縫,傳出一陣瓮聲瓮氣的男子說話聲,說明有病人入住。他輕叩門,沒有反應,他擰開了門把手。 一股熱浪迎面撲來,裡面的人將暖氣打得太高了。聖大跨進一步,才把被盥洗間擋住了部分視線的病房全貌看清了。兩張病床上都有病人,裡面的病人滿頭花白頭髮,年紀在六十多歲;靠門的病人年輕些,四十開外,均為男性。倆人都只穿著帶藍色條紋的單病號服,依在床頭聚精會神地盯牢電視。現在聖大明白為什麼敲門沒得到響應,電視裡正播出足球賽,當地頗有影響力的“綠城”主場對“鴻雁”隊,雙方激戰正酣,解說員語調激昂,現場球迷則如痴如狂。聖大會心一笑。昨晚他正在離他的事務所不遠處的現場觀看比賽實況。其實不用羅波拉他也會去,一浪高過一浪的吶喊聲直鑽入耳,身為球迷的他怎能在事務所里靜得下來。眼前的兩個球迷竟也被電視重播深深吸引,根本無視來人的出現。 “哦——”聖大幹咳兩聲,“請問,22床是在這嗎?” “不是。”老者回答。倆人這才注意到來人。老者答完又專心觀看比賽。 “哎,這裡不是乙級病房嗎?”聖大搔著腦袋明知故問,同時眼睛迅速四下打量著。 “你說的是另一間吧?這兒還有一間乙級病房,你可能搞錯啦。在護士站對過。”另一人不厭其煩地回答。 “啊,怪我,一定是我弄錯了。對不起。”聖大禮貌地欠一欠身退出,關門前,又轉身對裡面的人說:“1比2,綠城輸了,真遺憾。” 曾幾何時,邱木槿就死在這間病房。如今事過境遷,還是這間病房,入住的病人卻已不知換過幾茬了。聖大不禁搖搖頭,感嘆生命如此這般無情地消長輪迴。 當聖大又度回護士站時,和護士長的目光撞了個正著。花蓮子有那麼幾秒鐘的愣神,很快便恢復常態,問身邊的一個護士:“看見楊醫生了嗎?”張迎是個年輕漂亮的女護士,這會兒正端著杯子乘空喝口水,“楊醫生?剛才還在呢,要我去找嗎?”護士長阻止了她:“不用,他來了。”話音未了,一個三十出頭、帶一副寬邊眼鏡的男子來到護士站。“啊,楊醫生,正要找你。”花蓮子故意大聲說。“幹什麼?”楊醫生一邊放下手裡的血壓計,一邊問。“有一張普外的會診單早就來了,我放在學習室。本周輪到你會診,不知你看到了嗎?”楊醫生扯一下領帶結,神態疲倦地說:“你看看,交班後忙到現在才喘口氣,哪有空呀。”“是啊,”護士長附和道:“再這樣下去,要是真放倒幾個可就有好看的啦。不過,這年頭,有得忙總比沒得忙要好。你聽說了嗎,外地有醫生護士竟也下崗了?嘖嘖,有碗飯吃,你就知足吧你。要是你的牢騷話被頭兒聽了去,小心炒你魷魚!”楊醫生左右環顧、放低了嗓音湊到護士長面前:“蓮子,咱倆不是外人。跟你說實話,我的一個老同學在一家民營醫院當人事總監,人家來拉我好幾次了,我還沒給回話。要不是看在我們醫院工作效益都還不錯,我早就……哼,還想炒我魷魚,到時候還不知誰炒誰呢!”說完,抬腿向學習室走去,高聲向護士長甩過一句:“謝啦,護士長,我這就去看。”花蓮子叮囑道:“這就對了,楊醫生,說歸說,活還得干。”暗地裡對聖大使個眼神,聖大會意,跟了上去。昨天在電話里花蓮子告訴聖大,楊醫生今天當班,所以聖大決定要來會會他。 楊醫生走進學習室,隨手帶上門,卻被一隻腳給擋了。 “你是誰?想幹什麼?”楊醫生面露慍色地質問。 聖大關上門,掏出名片雙手遞上:“今天特來向楊醫生請教。” 楊醫生看了名片後仍是一臉的疑惑,但態度顯然緩和多了,他請來人坐了下來。 “你為什麼要了解這事?”雖然聖大簡明地說了來意,楊醫生仍刨根問底。 “邱木槿投保的人壽保險公司委託我們事務所做詳盡調查。儘管是例行公事,可既然答應了人家,就要盡心做好。希望楊醫生給予配合,畢竟你是她當時的主治醫生嘛。” “是這樣啊。”楊醫生似乎解除了戒心。醫生的職業習慣就是對無關人沒由頭地打聽他所治療過的病人情況保持警覺,臨床醫生出身的聖大當然懂得醫生們的心理,所以他來前心裡已有了譜,只問病情,不問藥品回扣,以免引起楊醫生內心不安。“咳,邱主任真是不幸,好好一個人,說沒就沒了。保險公司應該及時做出理賠,不要再給人家拖了。需要我怎麼配合,儘管說。”楊醫生表現出極大的熱情。 徵得楊醫生的同意,聖大拿出一支錄音筆擺在倆人之間的桌面上,楊醫生打開了話匣子。 “基本情況就是這樣。”楊醫生用十五分鐘的時間介紹了邱木槿的發病和治療經過,“整個情況可以說是一例正常病故,簡單而又明了,沒有什麼搞七粘三的疙瘩。” 聖大沒有從他的介紹里聽出些新意,他將錄音筆關上。說:“好的,我替保險公司做的理賠調查就此打住。下面,我個人想私下裡再請教楊醫生幾個問題。我也是臨床醫生出身,目前從事的醫學調查職業又與我的老本行密切相關,因此,我有些疑問在心裡憋不住,想與同行商榷,如果你願意的話。不過,楊醫生可以放心,我決不會把我們下面的談話內容向保險公司透露隻言片語。你也看到了,我收起了錄音筆。你覺得怎樣?” “這個嘛——”楊醫生躊躇著摘下眼鏡,在並無污穢的鏡片上遲疑地擦拭著,“不是我不相信你。邱木槿的死亡固然可惜,但我們已盡到責任,我覺得整個治療過程沒有什麼地方可指責的。你也幹過醫生,應該理解一個臨床醫生其實在很多情況下是相當無奈的,我們也有回天乏術的時候。” “當然當然。”聖大弄明白了楊醫生為何擔心。在可能出現危機時本能地保護自己,作為一名臨床醫生的他過去不也是這麼做的嗎。醫生這個職業要面對太多的不可預知的風險,而且很難分清哪些來自業務內哪些來自業務外,因此時刻把風險防範控制在自己的視線範圍,既是對病人負責,也是對自己負責。但是目前,聖大要做的卻是解除對方的顧慮,引導他順著自己的思路走下去。“想當年我也是對此深有同感。我經常告戒剛來醫院的年輕醫生,誰對這個問題沒有足夠的思想準備,那他將來一定不會成為一名成熟老練好醫生。然而今天,我想同你談的不涉及此類問題,我僅僅是對純技術上的事感興趣,就算是和你進行病例探討吧。比方說,在邱木槿的整個病程中,為什麼後面停用了所有抗菌素?她的反覆高熱究竟為何而起?” 聽了聖大的表白,楊醫生漸漸消除了對來訪者的疑慮。聖大提及的疑點正是自己想弄明白的。身為邱木槿的主治醫生,對自己的病人因腸炎起病,最終卻發展成病情惡化搶救未果這樣的結局,他是不滿意的,他覺得不應該出現這樣的局面,可又找不出結症所在。打那以後,他始終無法排遣纏繞在心中的這個死結。儘管在診斷治療方案上,主要是院領導和朴主任直接抓的,科里的醫生護士也都清楚。朴主任甚至主動寬慰他,在科室全體同事面前承擔道義上的責任。眼前,聖大的言論無疑又觸動了他心中懸著的那根弦,撩撥起他探究病例病因的好奇情結。 “你算是說到點子上了,到底是老前輩。”楊醫生帶上眼鏡,鏡片中透出興奮的目光。“病人最終死於心內膜炎,這是經屍檢證實的,還有心電圖、彩超等實驗室檢查佐證……” “等等,你說做過屍檢?怎麼我從未聽說呢?” “哦,這是一次不公開的屍檢,只是簡單地走個形式,主要由我院病理科實施。只有小範圍的人知情,不過,是徵得他丈夫同意的。說起來,還是他丈夫要求的” “你有屍檢報告嗎?我可以看一下嗎?”聖大顯得有些急迫。 楊醫生一咧嘴,說:“沒有,我真的沒有。這個結論我也只是在院組織的死亡病例討論會上才知曉的。” 聖大頗感失望地看著楊醫生說:“請繼續說下去。” 楊醫生說:“好。我剛才說病人死於心內膜炎,這點是明確的。可是,心臟病的起因是什麼?普通的慢性腸炎怎麼會發展成心內膜炎呢?這個心內膜炎是感染性的抑或非感染性的?要說是感染性的,除了血象偏高,血培養陰性,常規免疫學檢查陰性,發病前期和中期均使用了大量抗菌素,可是沒用;非感染性的,風濕熱、類風濕、系統性紅斑狼瘡等均可排除,病人的反覆高熱也支持是感染性的。真是奇怪!” 聖大問:“屍檢時心臟標本做微生物檢查或者組織培養了嗎?” 楊醫生直搖頭:“都沒有。據我了解,病人家屬和院方都不想把此事搞大,因此屍檢只是淺嘗輒止,對各方面都好有個交代。” “那麼,”聖大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再問道,“從專業角度看,楊醫生覺得這個死亡病例哪一點最讓你置疑?” 楊醫生又摘下眼鏡,手指揉搓著內眥部囁嚅道:“其實也沒什麼。我認為,整個病情起病突然,病程發展兇險,出現這樣的預後也是可以理解的。而且治療也無明顯不當,死因明確,我們醫生只能說很遺憾。至於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地方,我就是有個小疑問,病人的反覆高熱究竟是什麼所致。當然,這僅僅是個人的好奇心。” 大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第一個目的已經達到,剩下的話題就輕鬆多了:“好啊,要有好奇心,當醫生的沒有好奇心,他的業務水平怎麼能不斷進步呢?楊醫生將來前途無量呀。哦,對了,邱木槿的原始病歷不在科里吧?” “早就歸到病案室去了。”楊醫生肯定地說。 “是的是的。”聖大對此也不報希望,他只是想運氣好的話說不定會有例外呢。正當他準備離去時,忽然又冒出個念頭,何不乘熱打鐵再試試。 聖大決定再換一個話題:“從我目前掌握的情況看,大家對邱木槿談論得最多的不是她的不幸病故,而是另有話題。” “什麼?”楊醫生不知是真沒聽懂還是裝糊塗。 “藥品回扣。”聖大直切要害。 “我不管別人怎麼說,”楊醫生並不迴避,“除了病例,其他我一概不聞不問。我就是個臨床醫生,醫生的天職是看病,在我眼裡,只有病,沒有人。” 聖大不願意就此放棄:“可是病是生在人身上,拋開了活生生的人,你這個醫生還給誰看病呢?聽我一句,多關注人,關心他們在想什麼、幹什麼,而不是僅僅看見他們感冒了、發熱了,你的病會越看越好,醫術會越來越精……” “好了,感謝你的忠告,我還有工作。”楊醫生抓起會診單揚著。 也沒聽見敲門聲,呼啦一聲就打開了。一個中年醫生一腳邁了進來。聖大僅憑他的那雙眯縫眼立刻就知道來者何人。來人也證實了原先腦海中模糊的影象。倆人對面站著,彼此心照不宣。 “朴主任。”楊醫生打個招呼。 “這位是……”樸厚開口發問。 “我來麻煩楊醫生一點小事,”聖大不急不徐地說,“不巧楊醫生要會診。楊醫生,那我就不打攪了,告辭。”說完向樸厚一點頭走出去。 “這人是誰?來幹嘛了?”屋裡只剩兩人時,樸厚隨意問道。 “一點小事。”楊醫生輕描淡寫地回答,“朴主任若沒有事,我手頭還有個會診病人。” 楊醫生離開後,樸厚掏出手機:“那傢伙出來了,盯上去。有情況隨時向院長報告。” 聖大出得病房大樓,在外挑廊檐的台階口佇立片刻,拔腿走向門診樓的藥房。藥房的五、六個取藥口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擁擠,病人大都安逸地坐在大廳的連排座椅上喝著醫院免費提供的熱水等著電子顯示器叫號。聖大湊到空著的一個工作窗口往裡張望,裡面卻是一番忙碌景象。坐著的站著的走動的所有人各自忙著手中的活,動作敏捷,緊張而有序,惟有靠門邊的兩張拼起來的辦公桌旁坐著的倆人在悠閒地交談,與周圍快節奏的工作氛圍不那麼合拍。“張主任——”一旁正在調配藥劑的女藥師拉長了聲調喊道。“幹嘛?”其中一人回道。他年約四十,一副小眼鏡卡在胖乎乎的面孔上顯得十分滑稽。“大量快用完了,5%的糖鹽水和10%的糖水都沒剩幾件啦!”張主任不耐煩地說:“那還不快去藥庫聯繫。”女藥師委屈地辯解:“昨天就催他們發貨,到現在還沒送來。”“那你就直接去一趟,這種小事難道還要我去辦?”女藥師被嗆了一頓,不滿地小聲嘟噥著:“哪裡走得開呀。”旁邊一位年長女藥師過來勸她:“別再遭罵了,快去,我替你一會兒。”看來這位張主任是來接邱木槿班的,人不知怎樣,脾氣倒不小。看這陣勢,今天來的不是時候。聖大決定去上午的最後一個地點轉轉——病案室。 剛出門診大樓,聖大覺得又被一個影子粘上了。他放緩腳步,思索對策,最終,仍舊沿著通往信息樓的路沒事一樣往前行。他來到圖書館一樓,稍作停留,突然快步登上樓梯進入二樓的電梯間,摁下了四樓的按紐。他身後的“影子”並未隨他上樓,而是在辦公桌邊落座,隨手抓起了電話。 四樓病案室相對病房門診來說顯得格外清淨。走廊基本看不見人影,各間辦公室里的人多數端坐於寫字檯前伏案工作、交談著,有人竟翹著二郎腿翻看報紙,面前的茶水冒著熱氣。 聖大收住了腳步。眼前的門牌上寫著“病案重地、閒人莫入”,房間不大,幾張辦公桌和電腦桌便占滿了房間,一側的牆壁開了個邊門,有人正從裡間出來,懷裡抱了滿滿一摞病歷,只是瞥了立在門口的聖大一眼,管自走到辦公桌前忙活去了,似乎只要你不侵入我的領地,我就當你不存在。從開著的邊門望去,留給聖大窺視的只是一條窄縫,隱約可見一排高大的金屬文件櫃。很明顯,若要進入病歷保管室,只有通過這間辦公室一個入口。向前不到二十米便是走廊盡頭,再無一個門,只是在走廊牆壁頂端開了兩個狹長的翻板天窗,以供通風之用。 “你在幹嘛?”一個渾厚的男中音驀地在他身後響起。 受了驚嚇的聖大猛一回頭,一個黑臉男子站在面前,五十多歲,剃著板寸頭,臉面的皮膚因長滿疙瘩粗糙不平,正瞪圓著眼珠審視他。 “您是高主任?”聖大飛快地掃了一眼他的胸牌,“我正要找你。”隨手遞上名片,腦子忽忽地轉開了。 看了名片,高主任的警惕依然寫在臉上:“那麼,你找我有何事?” “是這樣,”聖大邊打腹稿邊解釋,“我們事務所受委託正在從事一項醫學調查,主要是就各醫療機構的病案存檔和管理進行科學效益及安全性評估。沒能和你及時打招呼,是想在不驚動你們的情況下摸一些第一手資料,所以剛才先在這裡轉了一下,請高主任諒解。” 高主任對聖大的解釋沒有懷疑。他把聖大請到主任辦公室,大談他們醫院的病案室工作如何有效,管理如何科學,受到哪些表彰,聖大隻得耐著性子聽他演講,適時還裝模做樣地提些小問題供他發揮。從他話里,聖大得出結論,沒有嚴格的手續,根本別想從這裡弄走病歷。然而當高主任提到電子病歷時,聖大的眼睛不由得一亮。 “你們的電子病歷和醫院各科室連網嗎?”聖大最關心的是這個。 “是的,我院建有局蜮網。不過,出於安全和管理上的考慮,那只是在病人入院後和他的書面病歷一起轉到臨床科室,一旦病人出院,書面病歷轉回我們病案室,你用科里的電腦是無法進入電子病歷的。” “有密碼也不行?” “當然。”高主任顯得頗自豪。“除非經我授權。除了我辦公室的這台電腦,就連院長辦公室的電腦也不能打開。也就是說,在病歷歸檔期間,沒有我的授權,其他所有電腦終端均無法登錄,而且任何一次進入電子病歷都會在電腦上留下記錄。在管理上,我們是非常嚴密的。” 聖大隻得暗暗叫苦。看來他想偷雞一把的企圖破滅了。 “如果在下班後,嗯,比方說晚上,醫院需要緊急調用病歷你們怎麼辦?”聖大問。 “看來你這人蠻仔細的。”高主任說,“我可以通過電話給我辦公室的電腦下指令,其他終端就能登錄了。要是需要書面病歷那就簡單啦,派人來我們病案室辦妥相關手續直接取出就是了。” “看來你們醫院的病案管理是一流的。”聖大站起身,從玻璃窗可以俯看到大樓正面的道路,院長潘志強正帶著兩個穿保安制服的人匆匆往這邊趕。此處不能久留。“十分感謝高主任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接待我,我會向有關部門如實報告你們的經驗和成績。再次感謝。” 聖大急於擺脫意猶未盡的高主任的熱情挽留,該了解的都已了解,下面該考慮如何應付潘院長的急風暴雨。他疾步下到二樓平台,本想再下到一樓從南面的大門出去,避開潘院長。又覺得不妥,還是穿過電梯,順著圖書館的樓梯下來。雙腳剛踏上一樓大廳,潘志強一干人已站在他面前。 “哦,聖大主任,今天怎麼有閒心來我們醫院?”看的出他強壓著怒火。 “我只是來貴院圖書館查些資料而已。”聖大儘量陪著笑臉。 “只是?!”潘志強轉向一旁的馬力,“馬力。”他喝道。 馬力瞪著聖大,一板一眼地說:“你上午9點40分來到醫院。進醫院後,直接去了病房九樓內二科,和楊醫生、朴主任進行過交談,進入了東邊的乙級病房,在科里轉悠了大半個小時。10點30分,你在門診藥房,在取藥口和藥品調配間門口轉了轉,未與人交談。10點50分,你來到圖書館,直接上到二樓,一直到現在下來。”說完,頗為得意地朝院長咧嘴笑著。 “你怎麼解釋你上午的行為?”潘志強問道。 聖大眉毛一揚,以沉默代替回答。 “把他帶出圖書館。”院長的命令簡單有力。 大甩開保安的手臂,“我自己會走。” 出得大樓,潘志強的暴風驟雨終於颳了起來:“告訴你,這裡是醫院,是有組織的特定的公共場所,由不得你胡來。由於你未經許可擅自闖入有關部門非法活動,我們認為你已經嚴重干擾了我院的正常醫療工作秩序,如果再不離開,我們就向110報警。我還告訴你,今後除非你以病人的身份來我院看病,你都是我院不受歡迎的人,再來搗亂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現在,你立刻離開醫院,立刻!”他幾乎咆哮著喊道。 馬力買力地上前欲拽聖大的胳臂,他的右手腕突然被擒住,羅波正怒視著他。論個頭,馬力明顯高出羅波一頭,練過把勢的他沒把對方放在眼裡,隨著他暗暗使勁,對方的勁道卻愈來愈強,他感覺到自己的腕骨在嘎嘎作響。旁人看來倆人無聲的較量旗鼓相當,可馬力心裡明白他已然處於下風。 “小羅,”聖大喝住了他,他並不擔心羅波可能會吃虧,反倒是怕馬力敗下陣來導致與院方的正面衝突。“我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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