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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馬力端起棕色的玻璃啤酒杯,嘴裡含糊不清地嚷著:“來,姐夫,我再敬你一杯。” 樸厚厭惡地白了馬力一眼,想直接制止他帶有幾分醉意的糾纏,沒等開口,妻子端了盤炒蟹粉蛋進來。於是他冷冷地說:“我不能再喝了,你自己喝吧。” “你這個人就嘠套沒勁道兒。”妻子放下菜盤,數落道,“馬力沒地方喝啦,非得上我們屋裡來蹭酒?人家是特為來陪你,別給臉不要臉。再喝點。呶,我又現炒了個你平常愛吃的蟹粉蛋。你們兄弟倆再敘敘。” “阿姐,你,你怎麼能這樣說我姐——姐夫呢。”馬力儘管舌頭有點大,可腦子還清楚。“姐夫能跟我一塊兒喝酒,說明姐——姐夫沒拿我當外人。因此上,我,我很高興。來,姐夫,咱哥倆碰一下。我幹了,你隨意。”說著,左手拿起樸厚的酒杯跟自己的杯子“咣”地一碰,一仰脖子灌了個底朝天,乳白色的泡末順著倒扣過來的杯沿滴落。 都說四、五十歲的夫妻關係是最容易生變的危險階段。樸厚與他妻子的關係早在婚後便已有了裂痕。樸厚從市郊農村一重點高中考上醫科大學,可他仍是鄉下人;妻子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普高畢業後便進入社會,卻是地道的城裡人。如今,樸厚已是益康醫院的主任醫師、消化科主任、藥事委員會委員和省醫學會專家委員會內窺鏡組成員,早已是功成名就;而妻子從被兼併的企業下崗後,用補償金和家裡的積蓄(其實都是丈夫掙來的,自己的那點工資只夠買幾瓶廉價的潤膚露)盤下了住宅小區邊的一爿店鋪,開了家棋牌室,顧客大都是本社區的下崗、退休閒散人等,生意蠻紅火。名義是貼補家用,其實很清楚,只要看她每天泡在牌桌上的時間比哪一位顧客都要多就不難明白她的真正用意。樸厚樂得裝糊塗。結婚至今,他倆就象兩股道上跑的車,在交會點發生短暫碰撞,擦出些許火花,之後便沿著各自的人生軌跡前行,距離愈來愈遠。樸厚當初看上她,覺得她的姿色和氣質頗有女人味,現在看來,都怪他這個農村青年沒見過幾個城裡女人,急猴猴地趕著往上貼。老婆的被窩還沒睡熱,“白骨精”便現了原形。婚後,妻子始終以居高臨下的姿態蔑視他,養了兒子後,夫妻好過一陣,可現在,只有在教育兒子這一點上勉強達成共識,不管丈夫如何努力,在妻子眼裡,他始終是“阿鄉”。樸厚毫不計較,最好妻子每天鑽進牌桌不要出來,讓她樂得沒時間沒精力干涉自己。他有自己的生活。今晚就有安排。 樸厚只得接過妻弟端著的酒杯也一氣喝乾了。看著腕上的表說:“好,我幹了它。不過,是最後一杯,姐夫晚上真有公事。” “看,阿姐,誰說姐夫是個黏糊人?我說姐夫就、就是個痛快人。下回誰再這樣說我姐夫,我、我就跟他急。”借著酒勁,王力根本沒想到他的酒話可能會傷害人的自尊。 王力和他阿姐一樣,沒念過大學。高中畢業後在社會上閒逛了幾年,交了一幫拳腳朋友,練了些三腳貓功夫,在幾家保安公司混碗飯吃。姐弟倆關係不錯,妻子便指令丈夫幫舅子找個牢靠點的工作。樸厚極不願意使妻子不悅,引發矛盾。可如此條件的舅子能幹些啥呢?無奈之下,他想到一個人。結果王力如願進了醫院保安部。又過了幾年,他竟然爬到保安部主管的位置,深得醫院管理層的賞識。就連樸厚在心裡也不得不承認他還真是幹這塊的料。這其中並無樸厚多大功勞,他平時儘量迴避王力,一是避嫌,二是討厭,院領導多數人對他倆的關係並不知情。當然,姐弟倆仍是感激樸厚的,尤其是王力。 這邊王力已決定放過樸厚,主要原因是他自己已喝足了癮。他放下筷子,抓了一把油氽花生米往嘴裡丟:“姐夫,你有事去忙你的,我跟我阿姐再說回話。哎,沒聽說醫院晚上有什麼急事啊。” 王力見他阿姐瞪圓了眼睛,知道說漏了嘴,他不想自己的酒後真言使姐夫難堪,忙打圓場:“要說有事,今天醫院還真有一件事。潘院長中午急急找到我,就為了要我們保安部盯住一個人……” “什麼人?”樸厚不經意地問道。 “誰人曉得這個老倌是做啥西的,院長說這傢伙要給醫院搗亂。哦,對了,好象是什麼醫療調查事務所的。”說完往嘴裡扔一顆花生米。 “他長相如何?” 王力將剩下的幾顆花生米統統塞進嘴裡,嘎嘣嘎嘣用力嚼著,一伸脖子咽下,又夾了一筷子蟹粉蛋。對舅子有意拿一把樸厚來不及計較,反而給他倒上啤酒。王力接過,痛快地灌了一大口,一抹嘴巴,這才不緊不慢說給姐夫聽。 樸厚的那雙眯縫眼轉動開,他在竭力搜尋腦海中一幕幕的影象,捕捉眼底視網膜曾向大腦神經中樞傳遞的有價值的信息。猛然,一個女人的背影定格,再向前回放,寂靜的借閱大廳的一角似乎有兩個人在交談,鎖定,畫面模糊不清。於是,開動腦筋作各種邏輯推理,眉頭漸漸緊鎖,心底不由驀然一懍。這事不可含糊。他起身對舅子又象是對妻子說道:“我馬上出去就是與此事有關。” 柳溪山莊坐落於城郊西溪濕地附近。沿新修的天目山路延伸段直行,約二十分鐘的車程,只見路旁一棵數人環抱的巨大樟樹,往右一拐彎,掩映在楊柳林中的淡黃色建築物便是。樸厚在停車場下車,打發走計程車司機,用手指攏順稍亂的頭髮,從皮包掏出軟紙彎下腰擦亮皮鞋,左右一看,將紙團丟進不遠處垃圾筒,大步走向門廳。樸厚和她有個約法三章:不同時出現在這裡、不坐自己的車來、不在門廳處下車。 西溪濕地位處城西郊外,當年南宋皇帝趙構在臨安偏安一偶選取皇宮時,曾為這裡的美麗景色傾倒,雖然最終將皇宮大內定位於鳳凰山麓,心裡仍放不下西溪,因此有皇上御旨“西溪且留下”一說。世事滄桑,如今的西溪僅指城西與留下之間蔣村周圍方圓十餘平方公里的一片自然演化成的次生濕地生態區域,湖漾、池塘、沼澤等水域占了總面積的70%。這裡河港交叉、蘆草叢生、煙水一色、野趣盎然。聽說這裡已列入市政府的自然環境保護計劃,準備籌建國家濕地生態公園,早有嗅覺靈敏的商家搶先開了這家酒店,以求在今後的商戰中搶得先機。眼下這家賓館生意清淡,以接待外地團體和會議為主,鮮有散客造訪。如此環境正合樸厚和她之意。他們挑中此處尋歡作樂還另有原因——倆人均為釣魚迷。這裡的魚塘星羅棋布,多為農家個人承包,出門便是,賓館提供全套釣魚用具和出行用的自劃小舟。他和她白天垂釣河邊,這時候,他倆坐在各自的釣位上誰也不看誰,似乎全忘了對方的存在,眼裡只有鯽魚厾食釣餌所致的浮標在水面上下微微顫抖,隨著浮子急速上升、傾倒,心跳也跟著加速,捕獲獵物的本能驅使手腕迅疾發力一抖,那魚兒便上鉤了,跟著豎起魚杆不慌不忙將魚兒穩穩拉至身邊,下海兜,起魚,魚護子裡就這般漸漸鬧猛起來。多數時候,就直直地盯著如鏡的水面,兩眼眨也不眨,神志闃然清淨,如同打坐入禪一般。時間隨著河水潺潺流走,也帶走了無盡的生活憂煩、工作緊張、人際關係的相互傾軋、塵世間的沉沉浮浮,而留給他們的則是全身心徹底放鬆,是一種超自然的精神享受。中午,他們就簡單用點隨帶的便餐。過足釣癮,晚上讓餐房將戰利品收拾了端上,就著葡萄美酒大快朵頤。酒足飯飽,雙雙步入客房,纏纏綿綿,相互擁著進入那最是令人消魂的一刻。偶爾,他倆會違反之間的約定放縱情慾,就在蘆葦遮掩中的垂釣處作激情衝動的肆意的野外苟合,躺在鬆軟的草叢上,拂弄著她滑膩的肌膚和黑髮,樸厚全身的筋骨都酥軟了。這一刻,他意識到自己是個真正的男人,是頭雄師。她激活他的雄性荷爾蒙,喚醒他強烈的征服欲和成功感。這讓他感到生活原來竟是如此美好,他的所有付出此刻都有了豐厚的回報,為此,他決不允許任何人破壞他的幸福生活。這樣的郊外休閒活動讓樸厚的精神面貌煥然一新,足以使他保持數周的高昂工作熱情。 樸厚步入接待大廳右翼的餐廳,身著裙叉開至大腿根部翠綠色旗袍的引導小姐隨即迎上。樸厚擺手支開了,他討厭這樣不合時宜的貼身服務。在這兒用餐的基本是團隊客人,酒店從經營成本角度考慮未設包廂,只在裡面用絲質手繪屏風隔了七八間大小不等的小開間供有需要的客人選用。用餐的客人可以從屏風間的空隙打探整個大廳,而外面的人則無法窺視裡面的情況。樸厚熟門熟路地穿過前幾個單間,在倒數第二間停步。 “你早來啦?” “明知故問。我可是看見你篤悠悠信步走來,你倒是一點也不急。” “冤死我了,這一天我早已等得不耐煩了。你知道,自從醫院開始‘戰高峰’以來,白天夜裡象上緊了的發條似的不停地走,整個人簡直就是一架機器,哪裡抽得開身。”樸厚的這番辯解確是實情。 “你這麼說,好象是我拖了你的後腿,影響了我們大主任的工作積極性。”那一位並不領情,“我看我還是識相點。對不住,你請回吧,我不該打攪你。” 樸厚早已一屁股坐下,陪著笑臉說:“好啦,不開玩笑。這時候我們難得相聚,真捨不得浪費這寶貴時間。先吃飯,想吃什麼,今天我做東。” 客房的門在身後剛關上,樸厚摟住她就是一通狂吻,接著緊抱著的身子一同倒向床上,他手忙腳亂地壓在她身體上動作,口中哼哼唧唧叫個不停。他覺得自己的手腕被攫住,壓在下面的軀體也同時停住了顫動。 “怎麼了,小乖乖?”樸厚不解地問。 她坐了起來,揚起眉毛看著他質問道:“你為什麼應付我?就在剛才吃飯時。讓你喝酒也不喝,叫你吃菜也不動筷子,你什麼意思?!” “哎吆——你怎麼回事!”正在興頭上的樸厚象是被一盆涼水兜頭澆下,他真急了,“跟你說了,來前在家要應付老婆和舅子,總要吃點喝點,給他們弄得連胃口也倒了。” “真的?” “真的。我怎敢糊弄你呢,我的小親親。哦,差點忘了。說到我舅子,剛才聽他說了一件事,我怎麼琢磨,怎麼覺得蹊蹺,正想跟……” “算了吧,”她打斷了他,“我現在什麼也顧不得聽,不許你瞎琢磨,你還是琢磨琢磨我們今天玩什麼花樣吧。” 話音未落,她就把樸厚撲翻在床,瘋狂騎在男人身上,咬著他的嘴唇,手同時往下移動。 第二天一早,朴主任精神抖擻地跨進他的辦公室,邊喝著熱滾滾的速溶咖啡,邊翻看辦公桌上的備忘錄。上午八點半有兩個胃鏡、三個腸鏡,其中一個是住院病人,半年前因肝硬化門脈高壓致胃底靜脈破裂出血,用三腔管壓迫止血效果很好,由急診部轉至他們科室至今病情穩定,就是賴著不肯出院,還非要做無甚意義的胃鏡檢查。此人是衛生局楊副局長關照過的,算什麼彎七拐八的親戚,總要有所交代。樸厚與內窺鏡室主管技師於主任聯繫過,安排他做第一台,由內二科主治醫師楊醫生來做,樸厚本人則要等科里交班後再趕去搭一把。他關心的是後面要做的一個腸鏡病人,臨床診斷為升結腸多發性息肉,一周前的一次腸鏡病理報告難住了病理科副主任醫師王平和樸厚。病理科意見不排除早期腺癌,而腸鏡檢查的具體操刀者樸厚的鏡下直觀不支持病理診斷,在他看來,以腸上皮化生的可能性居多。他們看法一致的是恰好所取的那塊組織樣本太小了,其它幾塊符合臨床診斷。為了慎重起見,也為了對病人負責,雙方同意再做一次腸鏡以明確診斷。這個病人樸厚要親自上台全程操作。 樸厚三兩口喝完咖啡,套上白大褂,將聽診器塞進口袋,從抽屜取出把牛角梳對著鏡子梳理鬢角處的幾根亂發,習慣地撣一下熨燙挺刮、潔白的工作服,別上胸牌,然後自信地向科里走去。內二科位於十二層病房大樓的第九層,樸厚的主任辦公室在它的上一層,第十層。他來往於兩者之間從不坐電梯,年界四十五歲的他早已腆起了小肚子,血壓血脂均偏高,從事醫務工作的人當然懂得運動之於機體健康的重要性,他給自己立下規矩,四層樓以內不坐電梯,以彌補久坐辦公室而缺乏運動的損失。今天他沿著走廊樓梯一路行來,相識的人都說“朴主任今天真精神”。 “朴主任,今天來得這麼早。”護士長花蓮子邊忙著手頭的活邊打招呼。 “是麼?”樸厚的手錶指向7點40分。“哦,不早了,今天上午不是有幾個消化鏡檢查的嘛,我來看看。還是蓮子你來得早,都太平吧?” 蓮子合上正在查看的值班日誌,回答主任說:“看來沒什麼,都正常,我正在查看。” 樸厚一副不放心的模樣:“上午幾個要檢查的病人先安排好。最近特別忙,蓮子還要多辛苦些,科里的工作看緊點。我知道你最近在寫一篇關於全面提升護理工作效率的論文,可要處理好科室工作與個人學習的關係喲。圖書館嘛,業餘時間還是可以去的。” 蓮子心裡徒然一驚——壞了,是不是昨天上午在圖書館被主任發覺了?她語氣僵硬地說:“主任說的對,我會以工作為重,不會因個人業務學習影響科室工作的。” 樸厚用安慰的口吻對她說:“這就對了。你是科里的業務骨幹,也是醫院的老護士,我可是對你寄予厚望哦。相信你不會令我們失望的。醫院就要給大家發獎金,到時候我會替你說話的。” 蓮子用力擠出一絲笑容:“那我先謝謝朴主任啦。” 樸厚又說:“對了,昨天上午,你好象在圖書館跟人聊,那人……” 蓮子勉強掛在臉上的笑容頃刻凝固,她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主任的提問:“昨天上午?在圖書館?”她作竭力回憶狀,“我去查一份消化道病人大出血臨床護理的有關資料,好象沒跟什麼人說話。” “哦,那你查到所需的資料了嗎?” “有一些,不過好象不是我滿意的。” “都是些什麼?”樸厚仍不放心。關心屬下的工作學習當然是科主任份內的事。 “〈中華醫學護理學雜誌〉去年第3期和今年第1期上都有,我覺得和我們臨床護理關係不大,但我看到〈臨床急救醫學雜誌〉上有一篇與我們科的臨床實踐結合倒還緊密,正想向你請教呢,朴主任。” 花蓮子慶幸自己看過這些資料,因此講起來臉不紅、心不跳,她認定樸厚事後一定會查證她剛才所說的。主任是個辦事頂真的人,曾為了帶教的一名研究生提交論文中的一組引用數字,一頭扎進圖書館兩天零一夜翻書上網,就為考證該數字來源的可靠性。他怎麼會輕易放過花蓮子呢。 樸厚臉上堆起和藹的笑容:“沒關係,你以後有任何難事盡可以來找我,別人不一定真能幫上忙。記住了,不管什麼事!”說完就向大辦公室走去。沒走兩步,又停下回頭一拍腦門對蓮子說:“我才想起,圖書館剛到的一期〈實用臨床護理雜誌〉有一篇東西你可以去看一下,希望對你有幫助。” 上午的消化鏡檢查比較順利。特別是樸厚關注的那個腸鏡病人,經過他和楊醫生倆人的仔細複查,患處未見可疑病灶,他們還是小心鉗下幾塊組織按照程序送檢,相信病理科這次會改變他們原先的懷疑。樸厚摘下膠皮手套,剩下的病人就交給楊醫生打理。午飯後,他回到內二科交代過幾件手頭要辦的事,處置了幾個重點病人,便上樓回主任室,翻開了昨日從圖書館借來的《壞死性胰腺炎成因的最新研究進展》譯著,利用午休時間學習是他的習慣。 門外傳來小心的叩門聲。樸厚沒即刻應門,抬眼瞅一下桌上的鬧鐘,13點05分。“篤篤”又是不緊不慢的兩聲。 “請進。”樸厚從叩門聲判斷不象是科室有事找他。 “朴主任,沒打擾你休息吧?”出溜進來一個三十七八歲的高個男子,三七開的二分頭油光鋥亮,左手拎一隻黑色大公文包,進門即轉身帶上門。 樸厚此刻看見此人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不知是歡喜還是拒絕,這可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他曾隱隱感到他該來了,可真當他站在自己在面前,還是覺得有些突兀。 “哦,是武藥師,請坐。來找我有何貴幹啊?”樸厚明知故問。 來人似乎看穿了樸厚此時的心態,並不急於回答,他要釣一下主人的胃口。他將牆邊的一張椅子拖至桌前坐下,笑咪咪地拉開公文包,取出一隻鼓鼓的信封推到樸厚面前,這才說:“這是你這個月的份子錢。今後還請朴主任多關照。” 樸厚眼盯著比自己工資袋厚得多的信封,並不急於動作,他在猶豫。 主人此時的那張毫無表情的臉讓武文珏吃驚,以前他看慣了樸厚那張板著的面孔,他不介意,他知道只要他接受了那隻厚信封就會慷慨地對他一笑。可今天不然。難倒是什麼地方出紕漏了? 樸厚拉開抽屜,將信封劃拉進去,終於衝來人咧嘴一笑:“謝啦,武藥師。” 武文珏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隨後試探地問:“怎麼啦,朴主任最近不舒服?有什麼事我可以幫忙的。” “沒什麼,我很好。” “不對。我瞧你氣色不太好,一定是工作太辛苦,累壞了。正好我們公司新進了一批‘蜂寶膠囊’,主要成分是蜂乳、蜂膠和西洋參,對提高抵抗力和消除機體疲勞很有效,下次我帶來孝敬給你。” “真的,我沒什麼。” “朴主任,我們是多年老朋友了,別跟我客氣。” 樸厚有些煩了:“我沒跟你客氣,不是我身體原因。” “那……” “好吧,我跟你講。”樸厚將身體傾向武文珏,壓著嗓子說,“最近醫院有些不太平,好象要出事,你要迴避一陣子,起碼近階段你不要來了。” “是這樣啊,難怪我上午跑了幾個科,他們好象都有點畏畏縮縮,拿錢還怕燙手!”武文珏找到了剛才心中疑惑的答案,又追問道,“究竟怎麼回事?” 樸厚沒好氣地說:“還不是你們這些醫藥代表那檔子事。” 武文珏擔心地問:“這回又是什麼人?” “又是什麼人,你嫌倒霉的人還不夠多啊!”樸厚嗆了他一句,“就是邱木槿。” “哎呦——”武文珏長吁一口氣,“邱主任啊?我以為真是哪個人。她的事不是已經了結了嗎?醫院有了交代,衛生局有了結論。雖然她個人有損形象,但人已走了,怎麼評價她都無所謂。唉,邱主任人品不錯,是個好人,可如今好人不長命哪。話又說回來,客觀地說,對她的處理是重了點,可結果對我們大家都有好處。我看這事兒就這樣過去了。本來嘛,藥品回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放眼看去,哪家不在搞。象你朴主任,堂堂醫學權威、大主任,就那點工資太委屈了,掙點外快還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就是,現今專家教授的待遇也太低了。” 武文珏的一番話語觸到了樸厚的痛處。察言觀色、看人說話是武文珏這樣的醫藥代表的長項。長期和那些形形色色的客戶打交道,從衛生行政官員到要害崗位的普通辦事員,從醫療機構領導到科室主任和擁有處方權的一般臨床醫生,長期浸淫在權利和金錢交易的名利場中的這些醫藥代表往往一眼就能看出可能被他攻陷的對象,哪些人重利,哪些人貪色,誰的胃口特別大,誰只要給點小惠就能拿下。而對樸厚這樣科主任級的業務專家,還要進行感情投資,直接了當可能會遭拒絕,但是你饒個彎和他交朋友,開始跟他談做醫生的種種辛苦和無奈(武文珏曾是一家地段醫院的主管藥師,因不堪清貧,早早跳出鐵飯碗的樊籬,做起了專搞營銷的醫藥代表。他在藥品營銷界自翔正宗科班出身,自然十分清楚他過去的註冊藥劑師證書在業務開展中的重要性,這使他可以很快縮短與醫生藥師間的距離,因此他名片上始終印的是‘執業藥劑師、主管藥師’的頭銜,而不象其他人那樣混個所謂的‘銷售經理’)待他對你不那麼反感了,再談交情,請他吃飯喝茶、打牌洗桑拿、釣魚玩高爾夫往往卻能奏效。當然,他也經常碰壁,有些人就是葷素不沾,弄得你下不了台。不過,他早已練就出金剛不壞之身,吃得鮑翅瓊漿、咽得菜糠草根。今天遭了你的白眼,明天照樣點頭哈腰一步不拉地跟你套近乎,哪怕你去廁所,我早準備了紙巾在台盆前候著。今天白忙活了,明天抖擻精神再去“開”下一家醫院。做醫藥代表,必須正確處理好麵皮與肚皮的關係,誰叫你吃這碗飯吶。 武文珏見樸厚沒有反駁他,又說:“朴主任,咱們是多年的老交情了,有什麼為難之處請言明,小弟我自當效力。” 樸厚仍低聲埋怨道:“哎呀我說老弟,你怎麼就不明白,真是有事啦!”他把院辦公會上潘院長的講話和從馬力那兒聽來的消息以及自己對院圖書館發現的懷疑一股腦合盤端出,只是隱瞞了昨晚和她對此事商量的結果。 “現在你懂了吧,只要你最近不要來我們醫院,不要再來煩我,就算幫了我們的大忙了。其他醫藥公司的人也一樣。” 樸厚的話著實讓武文珏吃了一驚。他和客戶的關係從來都是一對一的單線聯繫,他覺得這樣的關係是安全可靠的。前陣子社會上對醫院收受藥品回扣一事鬧得沸沸揚揚,上級明令各醫院自查,他所牽線的四、五家醫院還算太平,唯獨益康醫院動靜最大。這也是他的心病,因為他在這家醫院的潛在利益是他擁有的大蛋糕中最大的一塊,這裡的收益占到他總收入的三分之一強,他怎敢掉以輕心呢。 “這麼說還真有人打我們的主意?”武文珏目光呆滯,象是在自言自語,嘴裡輕聲念叨著,“這樣抓住邱木槿不放,難道是想從她這兒打開突破口?沒理由呀,她人都沒了,還能弄出啥花頭?” 樸厚贊同地附和道:“是呀,我開頭也這麼想。院領導對醫院的藥品回扣已作了結論,上面好象也沒有進一步追查的動作,應該說這件事已結束了。可確實有人來調查邱木槿,這老帳新翻肯定不是件簡單的事。” 這邊樸厚正憂心忡忡、百思不得其解,那廂武文珏卻已想明白:“放心,朴主任,不會有事的。你聽我跟你分析:邱主任人已病逝,人死不能復生,我不相信那個什麼調查主任能橇開死人的嘴巴讓她再說話。可以這麼說,全院的秘密都讓邱主任帶進了墳墓,留在地面上的都有了結論,與別人無關,煞煞清爽的。這是一。二個,就算那個什麼人能牽強附會地收羅到一些雞毛蒜皮的傳聞,也只能是一些雞毛毛鴨毛毛,這些道聽途說誰都傷不了。這你也知道,我跟你們主任以上的人從來都是單線聯繫的。你看今天我來這裡也是在午休時間,我什麼時候在科里公開當面找過你?至於我,朴主任清楚得很,無論怎樣都不會放水,我總不至於傻到跟自己的錢包過不去吧?況且,憑我倆這些年的交情,就是犧牲自己也不會出賣你老哥呀。” 除了最後一句,他的話樸厚基本相信的。是的,也許就是杞人憂天,一個無名的調查事務所的人有多大能耐把這蓋棺定論的結論再翻過來!事情的結果很可能是那個聖什麼的大主任空手而歸。然而,常年從事臨床治療工作的他養成了這樣的思維習慣:對事件的判斷從不先入為主定框框,而是將各種可能性予以充分考慮,逐個審慎排除,將注意力集中到最後的焦點問題上,傾全力分析研究解決。如此“排他法”思維常常讓他及時發現嚴重隱患,避免了事態朝不可收拾的結局發展。眼下情況就是這樣,在沒有摸清那人的背景和底細之前,在對可能的危害沒有作全面的評估之前,在沒有弄清自己身處事件旋渦的何種境況之前,他不應該象武文珏那樣一廂情願地盲目樂觀。直覺告訴他,這事弄不好會造成陰溝洞裡翻船的災難性後果。 想到這裡,樸厚認為有必要再次提醒武文珏注意事態的嚴重性:“干你們這行的只會從銅板眼裡看世界,那麼一個小洞洞局限了你的視野,你能看到些什麼?就是眼前的這點利益。往往有時候你已身陷旋渦的中心卻沒察覺,遭受了滅頂之災還不知道是怎麼死的。小老弟,聽我老哥一句,該罷手時就罷手,小心沒大錯。”說著,眯起小眼翹著二郎腿,聲調漸高,語氣中多了幾分矜持。 武文珏暗自盤算開了,你樸厚躺著說話不腰疼,既有工資墊底,又有名目繁多的授課費、外診費(什麼外診費,說穿了,還不就是***醫生‘走穴費’),時不時還有紅包、回扣笑納,當然不必依靠我這點回扣過活。別看一個自持清高的堂堂大主任,其實你才是滿腦子綠花花的銅臭。可象我這樣靠跑量吃業務飯的人,一歇手就得餓肚子。再說,目前的形勢正是一年中最好過的,業務量大,尤其是象樸厚科室這樣的大客戶,抓緊了,幾個主要新品種猛撈個把月就夠吃一年的。哪裡又捨得輕易放棄呢!這些都是現實利益問題,當然要考慮。另外還有一個問題我心裡門兒清,就算出什麼事,了不得我撤出,不賺你的錢,責任自有你們領導醫生們頂著,我一個小小業務員,頂多一個遍地螞蟻般的醫藥代表能有多大事呀,大板子打不到我屁股蛋,我怕誰?!放著收益和風險如此不均等的買賣不做那才叫一個傻冒。 他心思如此,口中卻謙恭地說:“朴主任教訓得是,確實在為我們著想,可我們也不能不為主任考慮呀。過後主任可以打開信封看看,這次有多少張‘老人頭’。眼下機會難得啊,這樣的量一年中沒幾個月。還有,幾個進口新品種,比如‘氯耐可黴素’很多醫院都想要,利潤高呀,可我首先想到你朴主任。我們合作了這麼些年,從來都很愉快,這全賴於朴主任格外關照我,我決不會忘記你的。”說到後面,武文珏有意放慢了語速,眼光放肆地瞥向對方。 樸厚皺起眉頭作思考狀。 武文珏拿不準對方是否完全聽懂了他的話外之音,不過看這架勢,他的糖彈壓力起效了。隨即補充道:“當然,最近期間我會特別謹慎的。我們誰都不願意出紕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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