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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風聲相聞的太原,是千里之外的長安,是庭院深鎖的九重宮闕。

  但掩耳盜鈴無用,楊聆蟬終究要走,終究……要來見他。

  楊聆蟬進帳時,燕旗已知道對方要交代什麼,他想站起來,想衝出去,想遠遠甩開楊聆蟬,甩開別離的判決。但這太幼稚了,他做不出來,只錮在案前,絕望地迎接心上人到來。

  落座,燕旗沉默,楊聆蟬一時也無言,帳內陷入長久的死寂,只剩帳外夜風迴旋,清晰可聞。

  許久,楊聆蟬還是開口:“我……我……燕將軍,聖上,要調我回京,出任中書省侍中。”

  燕旗沒有太大反應地“嗯”一聲,問:“何時動身?”

  “……明日。”

  愣半晌,燕旗無力道:“你總是這樣,臨行前才告訴我要走。”

  可他也知道,楊聆蟬每都是拖到不能再拖才走。

  楊聆蟬笑了,笑得勉強又苦澀,“不會有下次了,燕將軍。”說罷,他只覺一汪熱泉湧上眼底。

  是的,不會有下次了,既無相聚,談何分離。

  驀地,他撐起身,越過桌面,吻上對方。楊聆蟬不止吻燕旗的唇,還吻他的鼻他的額他的臉頰,濕潤柔軟的嘴唇胡亂蹭過將軍粗礪肌膚,仿佛要將他模樣雕刻成像,永遠嵌於心腔。閉著眼,燕旗任楊聆蟬親吻,直到聽見壓抑的抽泣聲,他猛然睜目,將楊聆蟬擁入懷中。

  精心鑄造的堤防被這一簡單動作輕易衝垮,楊聆蟬的淚水斷線般墜落,燕旗死死抱著他,將他拖向床邊,他半點不反抗,只伏在熟悉的玄甲懷抱中失聲痛哭。

  燕旗在床沿坐下,楊聆蟬主動跪在他腿間,為他褪下褲子又舔又含,燕旗竟是未能硬立。將楊聆蟬從拉起,抱到膝頭,燕旗胡亂扯好衣衫,再無半點情慾。楊聆蟬的胸膛還在起伏,哭聲已逐漸消匿了,只垂首闔目靠於他肩頭。

  兩個人不說話,也睡不著,暗自都在數更漏聲,細碎流沙窸窣滑動,是時間在一分一秒流逝,是月上中天,又落幕西沉。蠟燭哭盡了紅淚,黯然熄滅,他們保持已然麻木的姿態,誰都未去理會,任由軍帳被漆黑吞沒。從子時到卯時,孤寂的夜風在萬戶入眠的苦寒深夜獨自逡巡,低低訴說,無人來解。

  微弱天光透入帳內,一點一點描畫出原本隱沒於黑暗的擺設輪廓,也勾勒出床沿枯坐至天明的二人。

  天,亮了。

  他們像無數個同床共枕醒來的清晨般互相整理著裝,時至今日,楊聆蟬已學會鎧甲暗扣的處理,燕旗也了解文官制服的穿戴。

  可惜以後用不上了。

  昨日來尋燕旗前楊聆蟬已收拾好行裝,車馬也預約過今早相候,如此能於不動聲色中置辦好一切的人,確乎該是帝國運作所需之人。燕旗幫楊聆蟬搬運行李,向轅門外去,最後一程路,他還想牽楊聆蟬,想摸摸他的手,但雙臂為物件所占,竟連這點願望都無法得遂。

  車馬進入視線,等候的下人迎上來接過行李,二人止步,就地告別。

  撕心裂肺的感情已在暗夜中悄然溺斃,清晨出發只剩大風過境後片甲不留的所謂雲淡風輕。燕旗盯著那雙憔悴的眼睛,往后里面會有秋水孤鶩,會有燈紅酒綠,會有盛世天下,唯獨再不會有他。他說:“忘了我就行,別給我寫信,也別給我寄東西,當我已死在戰場。”

  清晨的雁門關氤氳著淡淡白霧,巡邏士兵提著刀盾穿行其間,有更鑼聲傳來,又是一個時辰流走,楊聆蟬站在離燕旗一丈開外的地方,答非所問:“燕將軍厭惡我嗎,明知無法長相守,還費盡心思糾纏。”

  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燕旗道:“是,楊聆蟬,我厭惡你,不,我恨你。”恨他予他巫山連天雲,最後拂袖作罷,雲銷雨霽;恨他賜他滄海千丈水,最後山川崩裂,滾滾東逝。

  如同曾經很多個火藥味瀰漫的時刻,楊聆蟬對燕旗展露安撫笑容:“那燕將軍正好也忘了我,當我從未出現過。雖然……我很喜歡燕將軍。”

  燕旗冷哼,偏頭不知看向霧中何方,側臉剛毅一如初識。

  楊聆蟬看見他暗金耳墜,看見他白絨燕翎,看見他背後逐漸渺茫的昨夜星辰昨夜風。車馬已備好,車夫在馬車旁,在燕旗背後翹首望著他,離別該有共勉之言,燕旗不屑說,楊聆蟬卻不忍放過最後的敘話機會,他說:“此別歸去,某輔中朝,將軍戍邊關,雖不復攜手,亦猶如抵背相靠,共匡家國。”

  燕旗糙糙“嗯”一聲。

  “那,燕將軍,某去矣。”楊聆蟬對他拱手一揖,頭埋得極深,道。

  “楊大人,再……後會無期。”

  連再見那點自欺欺人的希望,他都不願留給自己。看著楊聆蟬平靜穿過自己身旁,跨上馬車,不曾回顧,燕旗轉頭,不看,但聲音還是揪著他的耳朵:開始很大,踏過碎石的顛簸都清清楚楚;後來小了些,只依稀分得清哪個是馬蹄,哪個是車輪;接下來,承載著那個人的所有聲響都融為空洞的一體,最後銷隱風中,匿不可聞,和他的心上人一道遠去至遙不可及的地方。

  不是風聲相聞的太原,是千里之外的長安,是庭院深鎖的九重宮闕。

  燕旗還佇在原地。天徹底亮了,他的手臂也徹底僵了,若沒有拼命壓抑,他方才怕會伸手摸、拉,乃至死死抱住楊聆蟬——何必,後會無期下的繾綣只會徒增傷悲,不如揮別放曠,坦然天各一方。他想過挽留楊聆蟬,但他清楚,走至今日田地,楊聆蟬早無全身而退之可能,不歸中朝,即陷入被動,到時聖上失望,政敵趁亂踐踏,前景不堪想像。可嘆他能從敵虜鐵蹄中守下萬千黎民,竟無法從朝堂譎波里留住一個楊聆蟬。

  當初那人素衣卿相,款步進入他單色充斥的齟齬生涯,用血肉之軀捂熱他這顆冰冷荊棘,又用三千情絲纏繞他對留存世間的期冀。單于都護府都護、或是范陽節度使燕旗的生命中本不該有如此一個人,但有了此人,一切都不同了。如今這個人從他骨髓中被抽走,留下空虛血洞,可他依然要支撐已然殘缺的身軀,如常完成國之長城的使命,就是這使命,引這一將一相相遇相知,又逼他們分離莫問。

  范陽燕某,做過一段時間怕死之人。

  怕再不能“楊大人”喚過,有人聞聲回首,青絲落肩,眯眼翹唇一個溫熱笑顏,柔聲應道:“燕將軍。”

  那種全世界的陽光都鋪面灑來的感覺,再不會有。

  往後還會有很多人叫他燕將軍,但都不是那個燕將軍了。

  那個燕將軍被創造他的人拋棄了。

  死掉了。

  28

  郡公府前的繡球花正逢花期,紅黃圓團開得錯落有致,加之陽光暖澄,一派雍容錦繡。明艷動人的妙齡婦女牽幼兒立於大門階梯,正指使下人搬運家當。

  那是皇帝的姊妹,懿慈公主,下嫁當朝左相已三個年頭,育有一子。要說她這樁婚事,堪稱一波三折——起初皇兄打算把她許配給范陽節度使,賜書發到邊關,被那武夫一口回絕。這時左相竟求尚懿慈公主,皇兄正值氣頭,道是另挑個公主嫁予太傅,怎料左相執意要她,更離譜的是,左相還上書為范陽節度使拒娶公主一事開解。時人道他急於結親皇室,不擇手段,可笑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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