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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沒這個膽量探究——先生還是頭一次讓他接合作商之外的女人。
“在先生那裡,蘇小姐隨我去就是。”言下之意是,這是她拿回手機的唯一途徑。
“去哪裡?”
“異國他鄉遇到同胞不容易,先生想請蘇小姐吃頓飯。”
蘇葉腹誹,真是一本正經說瞎話——別的城市她不敢說,拉各斯,遍地都是華人。
凌數給她開了車門,蘇葉遲疑只一秒,上了車。副駕駛上的黑人保鏢,手裡拿著AK47手槍,目不斜視,即便坐著也高大威猛,肌肉賁張。
車子駛過跨海大橋到達科伊科區,停在豪斯酒店門口。
住在這個區的大多為知識分子,姜姨便住在這附近,一個多月前在這個酒店給蘇葉接的風。
穿過燈火輝煌的大廳,富麗堂皇的走廊,修剪齊整的花園,花木掩隱背後,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外頭白牆灰瓦,裡頭是天然木材裝修,方格障子門將空間劃分得規規整整。看著是和室的裝修,但從零星卻點睛的裝飾品看,是個仿唐茶室。
侍者拉開障子門,請蘇葉和凌數入室。未見人,先聞聲。古琴音單調,卻意境悠遠。
她剛換上鞋,抬頭便對上一雙眼,深如井。
周浦深盤腿而坐,正飲著茶,緩緩將茶杯放在桌上,偏頭看著她。莫名的,氣壓就這麼沉下來。
“過來。”他招手,手腕微曲,細微的動作也極優雅。
蘇葉走近了才注意到茶桌那頭還坐著一個人。年紀與周浦深相仿,方臉,眼睛狹長,頭髮偏分梳得齊整,氣質溫和。樣貌看著是日本人。
“這是淺川先生,來自日本的生意夥伴。”
果真是。
對方站起來緩緩鞠躬,才伸出手,禮節周到。
“這是蘇小姐。”
蘇葉頷首回握。
周浦森晃著茶杯,看著茶的湯色,眼皮都沒抬一下,“到我這邊來。”
蘇葉在他邊上的位子坐下,侍茶女給她斟了茶,她借著喝茶的動作,不動聲色地觀察二人的神色。
淺川面色柔和,眼神卻總“不經意”觀察周浦深的表情。周浦深一派悠然,似乎眼下,品茶便是最重要的事。
都是能斂心性的人,她看不出所以然,卻也能判斷這絕非好友相會。
生意場上的會面,周浦深將她叫來,意圖再明顯不過。
茶過三,淺川先坐不住了,“周先生,RC現在手下的油田不少,人力物力都砸在上面,恐怕騰不出太多精力了。但我們不同,不如RC家大業大,就指著這塊油田,謀劃也比RC早,如果RC退出18區塊的競爭,我們雙方都能避免不必要的消耗。”
他勢在必得,勸RC別插手?
蘇葉暗想,這個淺川,顯然不如周浦深氣定神閒。這麼兩下子底牌已經亮了——準備充分,人力物力集中。
周浦深拿起茶壺,親自給蘇葉斟茶,眼神落在茶湯上,一絲不苟,薄唇微啟,“不好意思,你說的這些,在非洲不管用。”
“噗嗤”一聲,在靜謐的氛圍里尤其突兀。淺川的臉色不太好看,看蘇葉的眼神不甚友好。
周浦深那句“不好意思”,實在是欠扁極了,儘管他語氣無瀾。
蘇葉斂了笑意,點到為止就夠了,不能太過。周浦深眼帘微垂,看不見神情。
然而不責備在此時便是縱容,淺川面子掛不住,主動提議道:“不提這些,好不容易見到周先生,便不談生意罷。聽說周先生棋藝了得,不知有沒有榮幸切磋切磋?”
周浦深會下棋?這蘇葉倒是不曾聽聞。也是,她了解的比百度百科多不了多少。
淺川此言,除了掩飾尷尬,也帶些挑釁意味,她都看得出,何況周浦深。他微微挑眉,偏頭看著蘇葉,湊近了些,“感興趣麼?”
蘇葉怔,他淺棕色的瞳近在咫尺,似乎還帶了銀灰色?她的呼吸有一瞬的遲緩。
意識到他轉移問題的用意,蘇葉眼珠子滴溜一轉,沖淺川笑笑,“我對日本圍棋倒是好奇已久,但苦於接觸不到,可否藉機會向淺川先生討教討教?”
凌數在一旁,微訝,蘇葉和先生一唱一和,看起來熟稔默契,仿若故人。
蘇葉如此說,淺川哪能不給面子。
凌數差人上棋盤。
周浦深起身,“坐我這來。”
說著便握住了她的手輕輕一拉,她順利起身,然後他的手在她肩上微微壓,往下一帶,她便坐在了他原先的位置上,正對著淺川。
整個動作行雲流水,像是排演過許多遍,自然中,帶著些許……親昵?就連蘇葉自己,都要誤以為,她與周浦深關係匪淺了。被他握過的手指,摩挲著想把那手感搓掉,然而只是徒勞。
開局。淺川表示女士優先。她恭敬不如從命,雖然她不認為她需要他讓。
蘇葉執白先行。
剛落一子,周浦深沉沉的聲音傳來,“淺川先生這局若贏了,18區塊油田,RC拱手待取。”
寂靜的茶室里,除了周浦深,其餘人都是呼吸一滯。
淺川抬眼,重新定義蘇葉——是否真如他想的,只是一個酒桌上撐門面的解悶陪侍。
而蘇葉在想,相同的問題。
第4章插pter4
一塊油田代表什麼,蘇葉不了解具體,也知道大概。心下也有了主意。
淺川步步謹慎,棋很穩,布局是典型的“三連星”。蘇葉則顯得有些隨意,落子很快,像是不知道如何思考。
很快蘇葉便粗見敗勢,她卻仍是淡然自若。凌數覺得蘇葉主動要求對弈過於魯莽兒戲,他看向周浦深。
周浦深的眼神落在蘇葉執棋的手上,氣定神閒。
棋子冰涼,蘇葉把玩著棋子,將自己超載的熱量轉移。
對手不足以令她緊張,讓她氣息不穩的,是她身邊的人。
他斜靠在她身後的軟枕上,看起來自在閒適,靠得近,呼吸之間,熱氣灑在她頸側,盤旋不去。
她這一子思考的時間久了些,潤亮的棋子在她白皙的手指間摩挲,遲遲不落。
淺川抬眼注視著她。
周浦深忽然直起身子,手臂撐在她身側,在她耳邊低聲說:“想知道故意輸棋的後果麼?”
蘇葉的肩膀偏了偏,離他遠了些,落下一子。
淺川盯著棋盤,訝然,“好一個打劫!”
周浦深看她一眼,緩緩坐正。
這下對弈的節奏平衡起來,二人落子速度相差無幾。蘇葉正襟危坐,偶爾想得入神,也會撐著腮幫子,久久地凝視棋盤。
燈下她的側臉剪影精緻好看,長睫煽動的頻率微妙,緩緩地,輕刷過看客的心尖。
垂首久了,碎發落在腮邊,痒痒的。蘇葉習慣性抬手要拂到耳後,還未碰到頭髮,就感覺粗糲的指腹從臉頰滑過,不熟悉的觸感讓蘇葉猛地轉過頭。
周浦深的手正緩緩放下,看到她看過來,也回視她,“怎麼?”
他的眼,在光影下愈發深邃了些,看不真切,蘇葉目光閃爍,只緩緩搖頭。
淺川埋頭苦思無暇顧他,凌數卻是時刻關注著這邊的,蘇葉莫名的,有一種被窺視的錯覺。
肇事者卻閒適得很,捻起手邊的茶杯淺啄,姿態優雅貴氣。
淺川猶豫許久終究落下一子,“周先生果真運籌帷幄,稍加指點就讓局勢又複雜起來,妙,實在妙!”
這話蘇葉就不愛聽了,他那是哪門子的指點?這淺川,質疑她實力的同時,暗諷二人不守規則。
她本想給這位夥伴留點面子,看來不必。
周浦深湊近棋盤,“哦?淺川,五個回合,你就要輸棋了。”
蘇葉說:“三個回合。”
語氣堅定,說的還是日文,顯然是說給淺川聽的。蘇葉落下一子,“淺川先生,注意您的棋了。”
“蘇小姐的日文說得很好。”
“謝謝,您的中文也是極佳。”
對弈時分神,是大忌,平日裡蘇葉教學難免邊講邊下,已經習慣。淺川卻很難再回到棋局裡。
兩回合之後,淺川發現,自己的局已經斷了氣,無處落子。其實勝負已定,他已經看出蘇葉接下來這一子的位置。
但蘇葉的手越過那個位置,落在了邊上。
凌數上來算目數,蘇葉微笑,“不用數了,平局,我記著的。”
“旗鼓相當?”
淺川內心複雜難言,她刻意放棄取勝的機會,下了平局,“讓”他一個面子。但其實,凌數微微上揚的語調已經說明,誰都看得出來,她在讓他。
這比輸棋,更為恥辱。
“蘇小姐蕙質蘭心,有心了。”淺川一語雙關。
她著實已經沒有太多耐心,“承讓。”
“甘拜下風,”淺川不願多呆,當即起身告辭,“很晚了,那便不打擾二位了,還是請周先生考慮我的提議。”
末了,看了蘇葉一眼才離開。
凌數去送客,侍茶女把茶具重新擺好就屈身出去了,茶室里只剩他們兩人。
周浦深坐在她左手邊,嫻熟地沖水,“鳳凰三點頭”,出湯,用茶托把茶杯放置在她右手前方,左手作請茶的動作。
標準的奉茶禮儀,由周浦深作來,沒有侍茶者的恭敬,反添了主人家的貴氣。
蘇葉右手食指和中指併攏彎曲,輕敲桌面,才端起茶杯聞香,啜湯賞味。
她嫻熟的茶座禮儀落入周浦深眼底,“不知道你還精通日語。”
“那您知道多少?”語氣憤懣。
他想要知道一個人的底細太容易,何況一個在他地盤上的中國人。
蘇葉的檔案顯示,她在孤兒院長大,十歲被領養,養母薑蓉如今是拉各斯大學孔子學院中方院長。
她目前是職業七段圍棋國手,清華大學本科畢業,在讀香港大學研究生,休學在拉各斯大學孔子學院任教,同時還是AIESEC的志願者。
職業棋手放棄學業屢見不鮮,她倒是一路堅持,學的專業與風雅之物沒有半點關係——計算機。
這裡面看似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但在孤兒院長大,十歲才被領養的小孩,不大可能有如此高的圍棋造詣。圍棋界有“二十歲不成國手,終生無望”的說法,所以基本上四五歲開始打譜,六七歲參賽考段數。在孤兒院是無法做到的,更何況她在十五歲之前沒有任何的比賽記錄,這更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