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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如海給自己沖了熱咖啡,在升騰的水汽里看著這條簡訊。他父母早逝,過年沒有好找的熱鬧,隻身一人在這城市,不用訪親走友,也不用操勞飯桌。這段全城歇業的日子裡,他常常床都不想起,更別說出門。但這時候他看了這十來個字,滑出輸入法,緩慢地打字回去:在哪個醫院?我去看你。

  一路上沒有開著門的花店,他只能兩手空空地下了車。吳恪行是不會在意的,但就他個人而言,他希望在各式細節上替吳恪行還原一般人類的做派。此刻他站在醫院門前,有些約會忘帶錢包的窘迫。

  和陳艾扯上關係,吳恪行理所當然地住頂層單人病房。他提前打過招呼,沈如海才能在保鏢們審視的目光下推開病房門。進去前他沒有多想,只把這當做陳艾一貫的排場。推門之後,吳恪行轉頭看過來,他卻呆在了門邊,愕然地看著吳恪行右眼邊一塊紗布貼。

  不止是那隻眼睛,吳恪行全身情形都比他想的嚴重許多。他右手打了石膏,左手在掛點滴,右眼邊的傷口,稍稍往裡偏移一些,就要傷在眼睛上。沈如海連路都忘記走,站原地磕磕絆絆地問吳恪行:“怎麼……發生了什麼?你怎麼會這樣?這麼,這麼嚴重?”

  吳恪行沒有急著回答他,病號服外的左手拍了拍床沿,招呼他:“過來坐。”等沈如海在陪床的凳子上坐穩當了,吳恪行才解釋說:“因為陳艾,卷進了一些事。已經過去了,陳艾在處理後續的麻煩。”

  他眉目間沒有傷痛的難過,沈如海禁不住搶白他:“什麼叫過去了?陳艾害你成這樣,他自己知道自己身份,卻沒能保護你,你再和他在一起,還會遇到這種事,你應該離開他!……難道說這次你特別喜歡他,不願意離開?”

  一連串問完,沈如海自己就察覺了失言,愣了一會,既想道歉,又想聽吳恪行回答。他沒有等太久,吳恪行就回答他:“我沒有……主動意願。陳艾沒有離開的願望,所以我留下。”

  這答案不出沈如海意料。他不願面對吳恪行的直視,於是低下頭去,看起來比吳恪行難過的多。這下他更清楚看見吳恪行的手,手腕瘦了些,手指比從前稍長,想必也都是陳艾無意識的細微偏好。在青筋明顯的手背上,點滴管辛勤工作。

  沈如海有些泄氣。他自知自己現在情緒失控,這是人類面對意料外局面的本能反應。他沒有見過這種可能,沒見過吳恪行的生老病死。吳恪行已經如此超脫常理,為什麼還得受這些常理的折磨?他遲疑地,輕聲地問吳恪行:“你以前……也有過這種情況嗎?”

  他問得模糊不清,吳恪行卻看穿了他真正的疑問,明白地把真相攤給他:“我死過。很多次。”

  “怎麼會?”沈如海想不明白,“什麼人……什麼人才會有那種願望?讓你去死?”

  “很多人。他們希望和我一同老去;希望我終結於年輕之時;希望我作為一具屍體,作為美的展覽而存在。當我遇到他們時,我就會死去。”不知為什麼,在沈如海追問之前,吳恪行接著說了下去,他的敘述詳細起來:“在死亡之中,我的肉體腐化,骨骼枯朽,蚊蟲和野獸都齧咬我,火與土將我埋葬。但是我活著,我的意識,我的責任,仍然活著,土葬,火葬,天葬,在死亡的酷刑里,我仍然活著。我死過千千萬萬次,又沒有一次真正——回歸——死亡。當愛情重新呼喚我,欲望重新呼喚我,我重新組建骨架,構築肌理,從海底找回眼球,從煤灰中找回心臟,又從墳墓里回來,回到這世上。千千萬萬次,我總是回來,”他突然從軟靠墊上坐直湊近,和沈如海鼻尖挨著鼻尖,告訴他,“我一直這樣徘徊。”

  他的表情維持著平靜,突然的迫近卻表現出巨大的憤怒,人類的憤怒,超越人類的憤怒。沈如海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在冬天裡滑落冷汗,說話的不是他,他卻覺得自己喉嚨發澀。他僵硬地抬手,指尖摸上吳恪行臉上的傷口,太冷了,他的手指都打顫,他哆嗦著問吳恪行:“痛嗎?你會……痛嗎?”

  “我不知道,”吳恪行注視著他,“我不知道痛,也不知道不痛。”

  沈如海的手指彎曲起來,用力地向里扣著。他感到一種不可言喻的痛苦,他在吳恪行面前低下頭去,彼此間度過了一段僵持的沉默,這沉默壓迫著他,壓著他低下頭,輕聲對吳恪行說:“對不起,我……我很抱歉,對不起,對不起……”他幾乎要掉下眼淚,這麼多年,吳恪行落在人類的欲壑之底,每個人路過他時,都為他填一捧新土,他被全人類一同活埋,卻只得到一個人的道歉。世上的欲望是無終結的,一如吳恪行的苦難。除了對不起,沈如海沒有別的辯解可作。

  吳恪行重新躺回了靠枕上,他又微笑起來,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沈如海的白日夢境。他柔和地對沈如海說:“到除夕了,我給你準備了禮物,新年快樂。”

  “什麼?”對話的跳躍之大讓沈如海反應不及,他困惑地抬頭,看見吳恪行將一本書推到他面前。他有些慌張地拒絕:“不,可是我還沒想好該送你什麼……”

  “一份特別的禮物。”吳恪行打斷了他:“我送你一份特別的禮物,這是你想要的。所以,我也希……望,”說出這兩個字時,他顯得生疏,只能重複了一遍,“希望,你能送我一份特別的。送我……我所求的。”

  “特別”兩個字讓沈如海腦袋發懵,狂喜沖刷著他方才的苦痛,讓他愣怔地接過那本書。他瞥了眼書名,神話故事。在他走出房門的時候,吳恪行傾身囑咐他:“時間還久。你可以慢慢……慢慢想一想。”

  第5章 4

  在書的末尾,結局這樣寫:

  “神主義西里斯回歸之後,獲得了自己當有的一切,雷霆之杖,智慧之冠,永生之酒。眾神只得一同為他加冕,承認他為效忠之主。義西里斯在雲上擺開宴席,宴席持續了七天七夜,神靈們的歡笑響徹雲霄,地底最深處的矮人也能聽見,飛鳥們都繞開靈峰,不敢自上穿行。酒神亞德慷慨分享自己的陳釀,即使是義西里斯也要醉倒。聚會接近尾聲時,義西里斯舉著酒杯站上長桌,向眾神宣布他將選擇自己的伴侶。‘你!’他向愛神弗洛命令,‘你當為我選出世上最傑出的男女,我的愛侶,王后,神域一半的主人,就要從他們之中誕生。’弗洛於是花費三天時間遊歷世界,為義西里斯精心選出十二名青年,每人都蒙母神瑪爾希親吻,容貌俊美,身材挺拔。弗洛為十二人戴上玫瑰花冠,領他們來到義西里斯的神座之下。

  亞德之酒,一滴要使凡人醉倒七天,義西里斯在酒宴上痛飲三杯,弗洛來到之時,他仍然蒙受神酒的蠱惑。義西里斯的目光在十二人中來回梭巡,他將巨人頭骨磨製的酒杯擲在弗洛面前,呵斥她,嘲諷她:‘我要求神聖之顏,光輝之貌,而非平平人類中的佼佼者!退下吧,搜尋吧,你這無能之女神!若再敢愚弄我這偉大之主,我定剪斷你那傳情白鴿們的翅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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