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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繼續向前推移,又是半分鐘過去,眼看開場的時間已推遲近三分鐘,場內的情況卻仍然沒有得到改善。譚碩的後背已經被汗水濕透了,但他感覺不到背上的黏膩和精神高度緊張所帶來的窒悶。在剛剛過去的近三分鐘裡,他只能感到時間的利刃隨著嘀嗒走過的秒針,一刀一刀無情地凌遲著他的信心與意志。他感到自己被撕裂,一部分方寸大亂,瘋狂地想要從這打擊中解脫出去,卻不得其法;一部分被凌晨的那個噩夢重新纏上,陷入深深的自責之中,憂懼而惶恐;但還有一部分,當此之時仍不肯退卻,依然固執地相信著秦海鷗,正如秦海鷗當初固執地相信著他一樣。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想跳起來衝到後台去看看這是怎麼回事,可幾乎同時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他知道這絕非明智之舉。況且,如果秦海鷗真的是由於緊張復發才拖到現在,就算他去了又能有什麼用呢?現在的他已經無計可施,更不知該如何面對秦海鷗。在秦海鷗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什麼也做不到,他只能僵硬地坐在觀眾席上,眼睜睜看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走。

  整整三分鐘過去,從台上到台下,焦灼的等待和不安的議論逐漸被一股巨大的尷尬所取代。而鴉雀無聲的門內,氣氛也已經緊張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為了避免將後台暴露在觀眾的視線中,門內的燈光被刻意調暗了許多,眾人在這昏暗的光線中等待著秦海鷗,而秦海鷗則合著雙眼,一動不動地站在原處。過去的三分鐘裡,他費了很大的力氣穩住心神,然後在徹底靜默的黑暗裡一點一點拔除心中的雜念與恐懼,強迫自己從頭思考這一切的根源與意義:他為什麼緊張,又為什麼要站在這裡;他該做些什麼,又為什麼要這麼做。

  在內心深處,秦海鷗知道自己是能克服的。不止昨天,更早以前他就能夠做到。可那時他是如何做到的,譚碩又是怎樣引導他的?那時他曾自己悟到了答案,那也是譚碩想告訴他的——“只要想著音樂就夠了”,只要想著音樂,他就不會再感到緊張。可是,眼下他要想著的音樂是什麼呢?他的音樂在哪裡?

  秦海鷗在思緒的荊棘中苦苦跋涉,當身邊沒有了譚碩,他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忍受精神重壓帶來的痛苦,沿著記憶的脈絡去搜尋關於這部協奏曲的重要回憶。他曾走在雪峰下的青山之間,聆聽山谷中飄起的歌聲,也曾坐在暖融融的火塘旁邊,聆聽阿婆吟唱古老的故事。他曾為了學習一段鼓點揮汗如雨,也曾為了一次離別留下傷感的淚水。他看著譚碩一行行,一頁頁寫下這個作品,從無到有,千錘百鍊。他們曾為了一個樂句爭執不休,也曾為了幾個音符開懷大笑。那些樂思泉涌的日子,那些苦思不得的日子,那些廢寢忘食、瘋瘋癲癲的日子,那些因為創造音樂而變得激情洋溢的日子——這一切不僅賦予了一個作品生命,更給了他一生都無法忘懷的快樂。

  這是他要找的音樂。它生長在他走過的路上,陪伴他,滋養他,照拂他,與他同生共息,成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此刻,當他終於在迷惘中再次找到它的時候,他看到它向自己張開了輝煌的羽翼,為他拂去沉重的枷鎖,庇佑他於荊棘叢生的黑暗之中。

  那些珍藏在記憶里的美好聲音紛至沓來,細雨般的光芒帶著溫暖的力量,洗去一切情緒的陰霾。即使孤身獨行,也不再感到寂寞,即使負重在肩,也不再感到疲憊。緊張和焦慮如潮水般退落,臨場的興奮感再度攀升,秦海鷗感到心中重新燃起的熱度與勇氣隨著血液流淌至四肢百骸,幫他擺脫困境,恢復清醒與冷靜,也讓他被濃烈激越的情感支配,極度渴望表露心聲。

  秦海鷗知道,自己不用再等了,他也不願再等了。他已經準備好,就是現在——他終於可以上場了。

  在經歷了漫長的三分鐘後,秦海鷗終於有所動作,他把濕透的手帕交給陳甘檸,示意她換一張手帕給他。陳甘檸望著他愣了一下,才忙不迭地拿出一張備用的乾燥手帕遞過來。秦海鷗迅速而仔細地把臉上和手上的汗水擦淨,對於崧點了點頭。於崧會意,轉向一旁的工作人員道:“請開門。”

  第一百零五章

  一切發生得太快,仿佛他們剛剛經歷一個長久的暫停,久到看不見盡頭,卻突然終止,一切又恢復如常。陳甘檸還未從剛才的焦急絕望中回過神來,還顧不上思考秦海鷗的舉動意味著什麼,就看見音樂廳的工作人員迫不及待地上前抓住門把,一按,一拉——那扇緊閉已久的門扉終於打開,觀眾席上的嘈雜隨著舞台的燈光一齊湧入門內。於崧手持指揮棒率先走了出去,望眼欲穿的觀眾們見到這一幕,立刻將剛才的疑惑與猜測拋到腦後,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陳甘檸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確定秦海鷗是否還在緊張,他是否真的已經準備好了登台。但就在這一刻,她看見秦海鷗平靜專注的神色,舞台的燈光將他的臉龐照亮,他的目光也分外堅定明亮。他迎著那光芒快步向舞台走去,挺直的背影很快融入了燈光與掌聲之中。那背影與陳甘檸記憶中的景象重合,上一次登台時,他顯得那樣脆弱,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崩潰,可是這一次,他卻讓她感受到一種不可撼動的力量,仿佛從今以後再也沒有什麼能夠將他壓垮。

  門在秦海鷗的身後關上,阻斷了陳甘檸的視線。陳甘檸呆立片刻,渾身一松,竟覺手腳發軟。這時身旁傳來一聲如釋重負的嘆息,她回頭一看,只見於豆豆正掩面壓驚,察覺有人在看自己,忙又把手放下,露出眉眼間那股絕處逢生的喜悅。這喜悅由於她的刻意收斂變得淺淡了許多,但陳甘檸感同身受,看在眼裡便覺得十分明顯。兩人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各自定了定神後,便又湊到後台的監控屏幕前觀看場內的實時畫面。

  指揮與鋼琴家終於登台,台下的掌聲因足足憋了三分鐘而格外熱情持久。但秦海鷗並沒有因此多做停頓,行禮之後便立刻在鋼琴前坐下。現在的他已經感受不到舞台之外的一切,醞釀在心中的音樂與蓄勢待發的熱情讓他忘記了觀眾,忘記了周遭的世界,甚至連自己也一併忘掉。而就在走上舞台的短短几秒鐘里,他突然臨時起意,做了一個決定。

  王一夫見音樂會得以正常進行,心中大為寬慰,放開了攥在手心的小藥盒。可譚碩卻並未因此放鬆下來,從秦海鷗出現到坐下,他一直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他擔心眼前看到的只是表象,擔心秦海鷗在硬撐,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出錯。

  指揮與鋼琴家各就各位,觀眾席上的掌聲適時停止,場內再度安靜下來。指揮台上的於崧轉頭看看鋼琴前的秦海鷗,在收到對方肯定的眼神後,便將指揮棒一揚,音樂開始了。

  直到秦海鷗的手指摸到琴鍵,譚碩才終於大大鬆了口氣。一年多的相處,讓他對秦海鷗在不同心理狀態下所呈現出來的演奏效果已經非常熟悉。這時聽到秦海鷗的琴聲,力度、表情、觸鍵的感覺無一不佳,仿佛回到了小蓬門的琴房,卻又比那時多了一份強烈的表演欲與恰到好處的興奮感,譚碩便知道秦海鷗的狀態很好,一顆心總算放回肚裡,全神貫注地欣賞起音樂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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