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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小舟始終沉默而平靜,他站在他面前,仿佛沉在水下。

  寒冷讓夏末有些發抖,他覺得他至少能說點什麼,雖然對小舟可能沒用,卻能救自己的命。他的嘴唇也有些顫抖,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非說這句話不可,“我愛你。”

  小舟怔了一下,轉過頭來驚愕地看著他,不知怎麼的,突然就笑了,那是真正的笑容。夏末驚訝地發現小舟有些羞澀,真正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一瞬間,夏末仿佛喝了一杯醇酒,濃烈溫暖衝散了他四肢百骸的寒冷,他忍不住也笑了。不知道為什麼取悅小舟讓他這麼興奮,他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伸手拉住了小舟的手腕,卻不知道下一步想幹什麼。小舟很柔和地順從著他,他忍不住緊緊摟住小舟,緊緊抱著小舟纖細的身體,衝動地不住呢喃著“我愛你”。

  小舟緩緩地深深地呼吸著,他趴在夏末的肩頭抬起眼睛望著頭頂天空隱隱露出的星光,他確確實實地擁抱著夏末,不再是受了委屈之後的想像。他的身體溫暖而結實,自己已經長得很高了,可是他比自己還要更高啊。夏末不是憐憫他,至少不全是憐憫他,有好幾次夏末的眼睛那麼黑,他幾乎以為夏末要哭了,好像更難受的人是他自己一樣,好像他完全無法接受他看見的。他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夏末。

  他毫不懷疑這個男人愛他,那是非常溫暖的,非常沉厚的感情,幾乎應該是只存在於古老小說中的那樣的感情,如果夏末可以,他就不會離開自己。明白這一點就像明白自己的存在很有意義一樣,明白自己牢牢地站在大地上,就算在寒冷的北方也會很溫暖,就算馬上要度過孤獨的夜晚也並不那麼難捱。

  他聽著夏末說愛他,貼著夏末的脖子呼吸著他的味道,他湊在夏末的臉上輕輕地親吻,卻沒有說出口哥哥我也愛你。他的喉嚨粘著,生怕一開口就會哽咽。他捨不得在這裡離開夏末,但是兩個人都要凍僵了。

  他撫摸著夏末的臉,想著自己怎麼可以那樣深地愛著他,如果這世界上有一件事可以讓他為他死了,他好像就可以向他表達出自己的感情了。但是他又怎麼敢把這樣嚇人的話說出來,他要麼會被他的畸形嚇著,要麼就會覺得他是一個重度中二病患者。不管怎麼說,他都應該回去,暫時跟夏末分開,在獨處中處理掉這些極端的情緒。

  他沉默著,又跟夏末擁抱了一會,夏末又提出要把他送回到院門口,他答應了,雖然這麼送來送去實在太蠢了,不像他和夏末能做出來的事。最後夏末走了,是他先回到房子裡之後夏末走的,但他對這些情景很快就記不清了。他腦子裡亂糟糟的,心跳得很快,他也不想記住夏末離開的情景,那太可怕了。他突然明白他一分鐘都不想夏末離開他的視線範圍,否則他就難受痛苦,這麼依戀夏末一定是一種病態。如果他沒有那樣的人生經歷大概就不會這麼病態,而病態是任何人都受不了的。他不能做出讓夏末覺得不舒服的行為,但他不知道自己能控制住自己多久,他的心和精神好像撐不住了,這麼多年了,積重難返,回到這裡讓他意識到自己其實是一台破舊的機器,燒的是煙煤,風箱又吱吱扭扭地要壞掉了。

  他想起夏末陽光率直的笑容,沒有陰霾的眼神,又想到自己灰暗陰沉的人生,破敗又生了病的內心,他就想躲起來。躲起來,躲到沒有夏末的地方,沒有美好也就沒有陰暗,沒有光明的天堂,也就沒有陰暗的地洞。現在夏末回家了,他又回到了陰暗的地洞裡。

  他在門口站了半天,看著空蕩蕩的客廳,隱約聽見的笑鬧聲不屬於他,他才意識到他本來是要找自己帶回來的行李箱的。夏末幫他放在門口了,但是現在沒有了,大概被勤快的保姆拎上他的房間了。

  他不想去跟母親打招呼,她從來也沒想要做他的母親,他是夏子康奶奶救回來的放生靈物,她是不情不願地被塞到手裡來的。夏子康從來也不是一個聰明的孩子,他越是什麼都做得好,越是刺激了她做母親的驕傲。

  小舟一個人上了三樓,三樓只有他自己住著,他回到自己住了十年的房間,推開門順手按開了燈。燈火乍明,屋裡最顯眼的就是他的行李箱被人打開了倒扣在地上,所有的東西散落了一地。

  他連忙走過去,心裡知道是夏子康不滿從母親那裡得到的處罰,趁著他不在家的時間拿他的東西撒氣。真是失策了,早知道應該把箱子鎖上。

  小舟先把箱子翻過來,先把散在上面的幾件衣服隨手扔回箱子裡,又把幾本書和列印的論文碼整齊。他起先以為夏子康會偷他的pad玩,因為他媽媽把他的電子設備都搜走了,但是他的pad和筆記本都在論文紙下面堆著,看起來夏子康根本沒怎麼這麼它們。不過小舟突然覺得箱子裡少了什麼,他頭昏腦脹地想了一會,終於想起來他選了三個最喜歡的小怪獸帶隨身帶回來了。

  那是夏末送給他的小怪獸!他跳了起來,突然心急火燎,想要馬上去找夏子康要,又想到夏子康只會當著他媽媽的面罵他是個玩洋娃娃的變態,而且也不會承認自己偷了別人的洋娃娃。

  他站起身來,絕望地四處看著自己的房間,也許夏子康會故意把小怪獸藏在他的房間裡,等著他去告狀。那很像是一個惡毒的小男孩會幹的無聊事。他四處走了一圈,看了衣櫃和抽屜,一轉身突然發現自己的被子蒙在了枕頭上,很像被誰胡亂動過的樣子。他的心臟驚喜地抖動起來,他連忙走到床邊,猛地掀起被子。

  床上的東西暴露在他的眼前,三隻小怪獸整齊地被剪掉了腦袋,他的被窩就像小怪獸的墳場,他心愛的三隻小怪獸仿佛被砍掉了頭。他驚喜的笑容還掛在唇邊,他的頭猛地眩暈,只覺得心口劇烈地咚了一下,眼前金花亂蹦。

  第72章

  小舟在床邊坐了很久,手裡拿著他的小怪獸不知道怎麼才能把它們拼回去,又覺得拼回去也沒有用,恍恍惚惚地他覺得他的小怪獸們都死了。而且死得還挺慘,腦子都被砍掉了。他默默地坐著,這棟房子裡的聲音離這裡似遠似近,他抬起頭透過拉開的窗簾中間,看到隔壁的房子裡亮著燈光。他突然想起來那是何唯的家,心中又像扎進了一根針。

  他的手指撫摸著毛茸茸的小怪獸,想起陶陶或許有辦法把它們拼起來,她非常喜歡做一些需要極大耐性的工作,所以一向都很擅長做手工。想起他最好的朋友,他的心中溫暖了一些,然而突然之間一股苦澀的味道湧上心頭,他竟然忘記了,他已經跟陶陶吵架了。又一件自己做出的蠢事。

  他終於站起身,從衣櫃裡找出一個紙盒來,是一隻裝巧克力的盒子,是以前情人節的時候陶陶和衣然合送他的,裡面的巧克力被何唯吃掉了,空盒被他收了起來。他把小怪獸的屍體裝進了盒子裡,他知道它們只是玩偶而已,可是他總是緩不過勁來。

  他也不想去怪夏子康,他只是一個蠢小孩,雖然是個得到了許多父母之愛的蠢小孩。他們註定做不成兄弟,以前交集並不多,以後也不會太多。

  他環顧著自己的房間,他的屋子他總是收拾得很整齊,所有的東西都分門別類地收著,他有很多紙箱,用過的東西分時段裝在紙箱裡。所以他的房間異樣整齊,所有桌面檯面上都是光的,什麼都沒有。衣櫃裡和衣櫃外沿著牆角都碼放著一隻只箱子。他知道這是因為他一直在準備離開,最開始是在等待夏末接他走,後來“準備離開”成了他的一種習慣。

  現在他終於快要離開了,他不留戀這裡,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歸處。人們都知道想傷害一個孩子非常容易,只要在他示好的時候把他推開,幾次他想說話的時候不跟他說話就可以了,但很多人並不了解,其實孩子還有巨大的忍耐力。很多不如意的情景,換做一個成年人,也許早就已經崩潰了,但孩子卻可以挺下去。大概因為孩子是有未來的,而成年人沒有未來。

  他的未來當然不僅僅是夏末。但除了帶有夏末的生活之外,他看不出來自己還想要什麼。只有夏末,能驅散他生活中的那種深深的寂靜,那種可怕的快要逼得他自己跟自己說話的寂靜。

  如果要怪的話,就怪夏末比記憶中的還要好吧。

  他站起身在屋裡踱步,在記憶里回溯著那樣的場景,在夏末的那間房子裡,流暢歡快的琴聲從夏末的指尖流瀉而出,他手指微妙的力量製造出的音符那樣優雅精妙,他時常在彈完一個滿意的段落以後悄悄抬起眼睛,帶著溫暖又促狹的笑意看向自己。

  他猛地站住腳,拳頭按在嘴唇上,他幾乎要神經質地獨自發笑了。

  他有很多種選擇,可是現在除了夏末,不管是誰,是什麼,他都不想再看一眼。這種執拗的瘋狂似曾相識,就仿佛是八歲的那年,除了夏末他不想再向任何人爭取好一點的生活。

  他的手微微發抖,這個家他不留戀也不憎恨,這裡只是他一個人的孤兒院,是他的寄存之地,他不在乎。他就是想要夏末。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的時候,他被嚇了一跳。

  “小舟,你吃飯了嗎?”夏末的聲音陡然拉近了空間的距離,小舟捂住嘴憋住一次呼吸,仿佛夏末的呼吸就要吹在他的脊背上。

  “小舟?”

  小舟連忙把手拿開,他也感覺到自己很不對勁。“你到家了嗎?”

  “這都幾點了,我已經吃完晚飯了。”夏末停了停,“你沒有吃飯嗎?”

  小舟匆匆瞥了外邊一眼,他沒有意識到已經過了這麼久。“吃了。”

  “哦,那我就放心了。”夏末笑了一下,可是聽起來也不算自然。也許是因為今天發生的事,也許是因為……小舟搖搖頭,試圖擺脫開混亂的念頭。

  夏末等了等,沒有等到小舟說話,就自己說了下去,“後天就是除夕了,明天我們還可以出來玩一陣子。我打算初二就回家去,你那邊方便嗎?如果不方便的話,我也可以等你。”

  “可以,等我見過我爸就沒什麼了。”小舟連忙說,攥得太緊手機硌的手指都有些疼了,“除夕大概親戚會在一起聚會,但是過了初一就散了。”

  “那好,那好。”夏末的語調又痛快起來,幾乎跟他平時那種讓人一聽就歡樂的聲音差不多了,但是他又頓了一下,小舟太熟悉他了,想像他現在應該有一些心不在焉,心裡在琢磨著什麼別的事。

  “小舟,剛才吃晚飯的時候我跟我父母聊了會,他們也想見見你。這樣我們明天中午一起出來吃個午飯吧?”

  小舟一怔,隨即想到這是本來就該有的事,夏末不斷地跟父母提起他,雙方於情於理也都應該見個面,不是年前,就是年後。只不過他一直很怕想起這件事,每次快要想起這件事,他就繞開了。他一直都想著夏末,但是從來也不願意想起夏末的父母。只要想起他們,他就會想起那個沒有夏末的下午,他們把他帶回到這裡來,把他的東西搬下車堆在門廳里,慷慨地告訴他這些買給他的東西都是他的了。

  他知道現在見面他們或許比他更尷尬,但是中間夾著一個歡天喜地的夏末,不管是人情還是道理上他們都不能不見一見。或許明天他們還會講他小時候在他們家的事,還會勉勵他努力奮鬥,他平生最不願意聽到的就是後者,但最怕聽的是前者。

  “你明天有事嗎?”夏末又問了他一句。

  他聽出來夏末有些許煩躁,不是對他的,但他也不能不懂事,他沒能在瞬間想出個靠得住的藉口,只好說,“明天應該沒什麼事,我也想見見你爸媽。”

  “好。”夏末鬆了一口氣,他們陷入了一陣略帶尷尬的沉默,夏末突然低聲說,“你就隨便賞臉陪他們吃個飯就好,我是想反正以後也總要見到的,不如開個好頭。”

  小舟聽出夏末的意思,臉上一下燒了起來,“你……跟他們說……”

  “沒有,我什麼都沒說,你別擔心。”夏末連忙保證,但隨即又笑了,聲音軟綿綿的,“你希望我跟他們說嗎?你希望的話,我現在就去說。”

  “別說,”小舟嚇出了一身冷汗,聽見夏末那毫不在意的笑聲,他的心又忽地提了起來,他真怕夏末那敢想敢做,說干就乾的派頭,生怕攔不住他,擔心地又強調了一遍,“千萬別說,大過年的,會氣壞老人的,我也會被罵死的。”

  “嗯。”夏末順從地應他,聲音聽起來異樣溫順。

  夏末是在討好他,小舟後知後覺地想明白夏末這聲音是怎麼回事,禁不住一笑,夏末的情緒立刻高漲起來,繼續說起年後要做的事,談論著買什麼車比較好,還要去書店逛一圈,朋友圈有人推薦一種據說特別好吃的蛋糕。

  小舟安靜地聽著,偶爾說幾句自己的想法,他很想像平時一樣輕鬆隨意地跟夏末聊天,但是每次笑的時候都覺得胸口乾巴巴的,那種感覺就好像他是個機器人,但在狀態之間切換的代碼寫的不是非常圓潤,他簡直快要能聽見自己胸口不斷傳來的報錯聲。

  他開始主動找話題跟夏末說,但是他突然覺得自己非常地累,好像一個得了肺病的人一樣沒有足夠的空氣幫他發聲。他也想跟夏末說幾句俏皮的話,像往常一樣。他的本性十分聰明,那聰明並不全要用在讀書學習上,他能夠毫不費力地把頑皮的話說的巧妙,夏末經常笑得臉龐發亮,一副對他又愛又恨不知拿他怎樣好的樣子。誰知他今天剛想試一下,就覺得力不從心,好像心口都枯竭了,臉上的神經也似乎像老樹皮一樣乾裂,做不出笑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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