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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歲前後,魯迅形成了個體修煉的態勢,步入個體的運行軌道。而我們不難發現,這樣的個體修煉與古代傑出文人的修身有同構的關係。

  唯有這種個體,方能發現個體的對立面:庸眾和沙聚之邦。

  魯迅贏得了思想的持續的噴發點,也“贏得了”前所未有的黑暗。像顧城詩句:黑暗給他一雙黑色的眼睛,他卻用來尋找光明。

  噴發力,也是針對黑暗的攻擊力。

  理解魯迅,不妨聚焦於此。他的寫作和他的生存姿態。

  把握魯迅的精神脈絡,乃是本文的努力方向。

  也許只能思到中途,但只要有思,就是好的。個體的特徵,思為第一要素。

  對創造性的人物,必須以創造性的思維與之對接。

  魯迅在東京弘文書院待了兩年多,然後去了仙台,學醫。嚴謹而又慈祥的藤野先生,後來成了他終生銘記的恩師。三十年代,日本對中國虎視眈眈,但魯迅的書房裡仍然掛著藤野的照片,仍與開書店的內山完造交厚,信任日本醫生須藤,這說明他確實對事不對人,待人行事,全憑自己的目光。日本軍國主義和具體的日本人,他是區別對待的。

  魯迅四

  魯迅對西方醫學有濃厚的興趣,各科成績均好。這也如同他對地質學、生物學的濃厚興趣。他一直是文理兼修,能同時看見物質與精神,看見二者的融合與二者的分界。現代西方大哲,不乏從自然科學轉向人文領域的例子,像胡塞爾、羅素,原本都是出色的數學家;像弗洛伊德,從醫生轉向精神分析學的創始人,宣稱全社會都是他的病人。魯迅不認同弗洛伊德,卻與弗氏有相似處:看社會上的各色人等都有病,只是病的程度不同而已。

  在東京,魯迅和許壽裳經常討論:中國國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麼?它的病根何在?

  這樣的討論和追問,當屬罕見。

  而在當時的日本,由於1894年的中日海戰,由於稍後的日俄戰爭,好戰分子急劇增長,軍國主義氣焰囂張。魯迅被仙台的日本同學視為“支那學生”。成績好反受奚落、受懷疑:一個支那人,怎麼可能在骨學、神經學、血管學、解剖學、細菌學的課程上都取得好成績呢?

  有日本學生寫信給魯迅,開頭便說:你懺悔吧!

  這等於說:你交待吧,你是怎麼作弊的?

  魯迅毫無“懺悔”的跡象,班上的同學對他側目而視,有些人還故意惹他。

  他住在一所監獄旁的低級旅館,瘦弱之軀飽受蚊子的叮咬。冬天也是蚊子亂飛。沒蚊帳。頓頓粗食。

  有時整夜拍蚊子,拍得一手血……

  身心受著煎熬。真金在烈火中煉著。

  這一天,學校放一部日俄戰爭的紀實影片,片中有個中國人,因做了俄國的奸細而被日軍處死。圍觀的中國同胞一個個身強體壯卻神情麻木,他們在看熱鬧,看殺頭,鴨子般伸長頸項,死魚般的眼睛轉動著某種興奮。魯迅大吃一驚。日本學生在歡呼,打著尖厲的口哨。

  體格強壯而神情麻木的中國人……

  魯迅對此印象深刻,源於他對國民性的持續的追問。思想導至感覺。感覺引發更多的感覺,又反證思想。

  他做出了瞬間決斷:棄醫從文。

  醫學是不能深入靈魂的。行屍走肉滿街躥,“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

  《藥》、《示眾》、《阿q正傳》,對國民的麻木作了入木三分的描繪。麻木是個大詞,它衍生多種形態,包括自欺欺人,包括沾沾自喜,包括瞞與騙、吃人與被吃,包括著名的“精神勝利法”……

  優秀作家的一切努力,都是深入人性。在魯迅,是深入國民性、民族的劣根性。或者說,他是歷史性地考察人性。

  魯迅是敏感的。高度敏感的人方能看見高度的麻木,猶如堅實的個體才能夠洞察一盤散沙似的群體。

  葉聖陶說:“在同時代的人中間,魯迅先生的確比別人敏感。有許多事,別人才有一點兒朦朧的感覺,他已經想到了,並且想得比別人深。”

  魯迅先知先覺,就“思想的實事”而言,他又是先行者。“三先”共屬一體。他是思想革命的先驅。

  毛澤東稱他是“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

  他想得深,於是他走得遠。他走得遠,於是他孤獨。

  他考察人性,拷問靈魂,從不放過他自己。他欣賞陀斯妥耶夫斯基對靈魂的拷問、窮追不捨。在特定的歷史情境中,他反禮教,反孔夫子。而“反求諸己”、“吾日三省吾身”卻是儒家文化的核心價值之一。儒家文化,有學者乾脆稱做恥感文化。恥感與基督教的“原罪”之說有相通處。儒學作為有生命力的、開放的文化系統,使浸潤於此種文化中的人,並不難於理解陀氏對人性的刨根問底。

  中國封建社會,愈到晚期愈呈封閉狀態,乃是權力運行的極端化所致。極端化意味著:唯有這種極端化方能維持日趨腐敗的權力系統的運行。中國的政體落後於西方多矣,但是中國的傳統文化,卻能夠眺望其他語種的文化。由此可見:傳統文化並不依附於封建社會。文化的本質性力量能洞穿社會形態。這一點在今天大致能看清了,傳統文化有她的恆定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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