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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下索隱派抬頭,“原型說”叫囂,又把《紅樓夢》拽向黑幕小說,引入皇權惡鬥、宮闈死纏,玷污曹雪芹的清潔精神和民主嚮往,實在是惡劣。

  紅學剛脫離階級鬥爭的陰影,又受到越界擴張的資本邏輯的侵蝕,文化藝術要成為自身,自己成為自己的根據,尚有漫長的路要走。

  總有一天,文化的“軟實力”會落實到非常醒目的位置上,像山脈與河流,像日月星辰,像世間任何有形之物,並且,造福於任何人。

  年年除夕夜,且讓我們默默念叨曹雪芹。如同端午念叨屈原,七夕念叨李煜。

  2007.12.20.改於眉山之忘言齋

  魯迅一

  寫魯迅先生,真不知從何處說起。小學三年級就讀過課文《我的伯父魯迅先生》,記下了“萬國殯儀館”、“民族魂”這些詞。七十年代中後期,讀魯迅的各種小冊子:《二心集》,《三閒集》,《野草》,《熱風》,《故事新編》……八十年代初,則買了二十卷本的《魯迅全集》,厚厚的捧在手上。

  記得有大齡朋友眨著高深的眼睛說:魯迅的書有毒的。

  這句話,我差不多想了三十年。

  想來想去,覺得那朋友言之有理:魯迅的書確實有毒,而且是劇毒。

  曾經讀到上海王曉明教授的文章《魯迅:現代中國最痛苦的靈魂》,心下又一緊。有劇毒,最痛苦……世上竟有這樣的書,這樣的人!

  魯迅的有毒,具有什麼樣的針對性?魯迅的最痛苦,又是因何而發呢?

  其實魯迅很平和的。善於激烈的人往往能平和。他在廣州當教授的時候,去銀行領工資,月薪三百大洋,銀行職員從頭到腳打量他,對他的穿戴很不放心:長衫、布鞋、襪子,都是便宜貨呀;毛髮鬍子粗且亂,一點不洋派;分明走著來的,沒坐汽車或包月人力車,手裡也缺一根文明棍。於是,這位職員堅持要核實,打電話到中山大學,詢問一個叫周樹人的,相貌,穿著,口音之類。魯迅不生氣,櫃檯前靜靜地抽著煙。後來當然是領到大洋了,也收下那位職員的歉意和滿臉堆笑。不過他仍然走回學校去,店員還是有些迷惑,歪著油光腦袋想了很久。

  魯迅掙錢多。後來也能消費,電燈電話,上樓下樓的,家裡常有客人、也時常吃得挺好,坐汽車看電影。有一次卻對蕭紅說:電影沒啥好看的,看看動植物還可以……看完電影回家,若是人多,小汽車裝不下,他讓別人先走,自己倚著蘇州河的欄杆吸菸等車,也是靜靜的,像個鄉下老頭。他菸癮大,小聽裝的好煙卻是留給朋友抽的,比如上海有名的“黑貓牌”。他自己抽廉價的“品海牌”,一支接一支。寫作到半夜,也吃點餅乾,也喝點酒,也望望夜幕深處的街市,聽聽有軌電車的聲音。在上海大陸新村九號,有市井女人叫阿金的,樓下與人吵鬧不休,魯迅一走神,稿箋上寫下“阿金”二字。

  家裡人稱他“大先生”。他一直供養著母親和未曾同過房的原配朱安。朱安是包辦婚姻的受害者,魯迅雖不認可,卻同情她,養著她。他批判吃人的禮教,反感“二十四孝圖”,卻又是孝子,筆名取母親的姓;常給母親寫信,叩問“金安”。

  魯迅給朋友寫信,平和而又隨意,與雜文的風格很不同。

  中年得子,取名周海嬰,父子照相,做父親的,掩不住一臉慈祥。照片右下角一行小字:“海嬰與魯迅,一歲與五十。”

  魯迅的書法,文人氣很濃。隨手寫成條幅贈朋友,“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那一幅,是贈給柳亞子的;又於飯局中再書一幅贈郁達夫,並在日記中說:“達夫賞飯,客人打油。”

  寫給翟秋白的則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翟秋白做過共產黨的領袖,精通俄文和俄國文學,後死於刑場,毫無懼色,慷慨瀟灑之至。

  紅軍長徵到達陝北時,魯迅托人帶去一條火腿。後來想寫紅軍的小說,細聽馮雪峰講紅軍的故事。他保存過方志敏烈士的遺物、書信,兩次會見陳賡將軍。

  魯迅橫眉執筆的那張像,叫人看不夠。那份冷峻,世間罕有。面部輪廓有如雕刻。

  他走路步子邁得很快。有幅照片是在去講演的路上,呼呼生風的樣子。他頭髮硬,迎風紛紛上舉,沒一根趴下。古人云:疾風知勁草。許廣平形容說:“真當得怒髮衝冠的那個沖字。”

  1923年,魯迅在北平女子師範大學初任教,上下一身黑,衣衫、皮鞋都有大大小小的補釘,小姐們譁然,掩了嘴嬌笑。可是台上一開講,下面清風雅靜了。學生當中,就有許廣平。還有一位臉蛋兒圓圓的、杏眼兒亮亮的劉和珍。

  魯迅上課,從不點名批評學生。學生不聽講並影響其他同學,他停下來,向那學生掃去一眼。於是學生知錯,坐直了,自尊心卻不受一點傷害。許廣平回憶說:(學生)如同受到了一位曠代的全智者的催逼。

  魯迅上大課時,禮堂黑壓壓的一片,連窗台上都坐著學生。他幽默,妙語連珠,台下捧腹大笑,他只微微一笑,略略停頓之後又開講。那是帶點紹興口音的、略有些沙啞的普通話。

  魯迅在北京或上海演講,常常被激動的學生拋向空中。先生在空中樂得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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