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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語言有這功能。語言是存在的家。語言蘊藏著人類生活的全部記憶。

  紙上過日子,這個短語能符合曹雪芹的寫作動機麼?

  普魯斯特也這樣,在他近乎密閉的的房間裡年復一年過日子。他贏得了最高形態的藝術,於是家裡什麼都有:日月星辰歡歌笑語。從那些微妙的眼神、細微的舉止到潮水般起伏的命運,應有盡有。普魯斯特不用走出去了。一塊瑪蘭德小點心所喚起的味覺,就足以使他生活(!)在貢布雷或斯萬家那邊。

  曹雪芹寫作的地點,是北京的西山。書中展開的場景,是北京與南京(金陵)的混合物。

  曹雪芹一頭撲進太虛幻境,過上了好日子,誰也把他拉不回頭。“舉家食粥酒常賒。”家人跟著他受苦,他好像全無知覺。曹雪芹對人世、尤其對女性的一腔深情與滿腹悲憫,都化作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了麼?

  “千紅一哭,萬艷同悲。”——幾千年受壓迫的女子,都在曹公筆下。卻又揭示了千紅萬艷之生存細節,顯現了她們驚人的美麗與自尊。

  這是曹公的偉業。中國歷史長河,是他頭一次掀起這巨浪,這奔騰不息的紅潮。舉家食粥無所謂了。而在當時,以曹雪芹的“實用性”才幹,謀個小康日子不難。

  毛澤東說:《紅樓夢》要讀五遍。

  我讀過三遍。若干年間斷斷續續、不成篇章的一些感悟與思索,呈笑於方家。

  曹雪芹生於1724年的春夏之交,具體日期無考。卒於1764年的除夕,享年四十另數月。生年無考,卒年又在春節期間,所以確定他的紀念日或忌日,是中華民族的一個難題。

  曹雪芹初名曹沾,字夢阮,後自號雪芹。雪芹二字,源自蘇軾詠黃州東坡的詩句。——海外著名紅學家周策縱先生為周汝昌的《曹雪芹小傳》作序時,不惜篇幅,對此有過詳細論證。夢阮是夢見阮藉的意思。阮藉是晉代“竹林七賢”中的二號人物,僅次於嵇康。阮藉有兩個特點:狂放傲世;嚮往女性。他對權貴用白眼,對美好女性則用青眼。這人挺好玩兒。玩的背後是風骨。

  曹雪芹追慕蘇軾阮藉,其生存向度是清晰的。

  蘇軾一遇苦難便超然,“文化本能”深入骨髓;貶黃州像個隱喻:從三州太守的榮耀一下子跌入烏台黑獄,受盡凌辱恫嚇,出獄後拖著老婆孩子到黃州開荒種地,卻進入藝木的“井噴期”,蘇東坡橫空出世,佳作如潮儼然天賜。曹雪芹對這隱喻、這文化符號了如指掌,家道中落之後,他自號雪芹、芹溪、芹圃,寓意深焉。蘇軾對他身邊的幾位女性又那麼和風細雨,包括對乳娘任採蓮。曹雪芹心嚮往之,不是偶然的。蘇軾又是文化的全能,生活的大師,對年輕的曹雪芹有精神的指引。

  再看曹雪芹之“夢阮”:阮藉傲視權貴,動不動就翻白眼,長嘯而去。他不屑做權傾天下的司馬昭的兒女親家,大醉六十天,瘋癲可愛。這股瘋癲勁兒,賈寶玉的身上不是常見麼?阮藉追美女,亦是樁樁件件事跡昭彰,比如:不相識的美女死了,他竟然連滾帶爬奔悼紅顏,當眾撫棺大哭一場。這情痴,又酷似寫“芙蓉女兒誄”和痛哭林妹妹的賈寶玉。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康熙年間的一位詩人兼出版家,編印過《全唐詩》,是納蘭性德的朋友,而納蘭詞偏重兒女情。曹寅還擅長書法,懂建築園林,愛看野史小說,喜歡戲曲,與《長生殿》的作者洪升交厚。他曾不顧官員身份上台演戲,與卑賤的優伶們配合默契。作為一名“准八旗子弟”,曹寅亦熟悉聲色犬馬、各類市井習俗。這家學,這傳統,在他的兒子曹釕砩系靡匝有剿乃鎰硬苧┣郟⒀錒獯蟆?

  曹家藏書之豐,清代屈指可數。這藏書的風氣,要上溯到曹寅的父親曹璽。曹璽是高官和當時的著名文人。

  胡適說:“富貴的家庭並不難得,但富貴的環境和文學美術的環境合在一起,在當日的漢人中是沒有的。就在當日的八旗世家中,也很不容易尋找的。”

  曹雪芹的一生,通過《紅樓夢》,向我們顯現了兩個努力的方向:精英文化與世俗生活。將二者融為一體,多少文化英雄耗盡心血,終歸於一聲嘆息。但蘇東坡做到了,曹雪芹也做到了。

  “舉家食粥酒常賒。”“十年辛苦不尋常。”

  這兩句詩分別是敦誠、脂硯齋寫的。敦誠、敦敏兄弟倆,是曹雪芹落難後居北京西山小村時的好朋友。

  脂硯齋,則是曹雪芹的紅顏知己。這是一個美麗的、大寫的名字,是偉人身邊的奇花異草。曹雪芹在小說中曾提到東坡的侍妾朝雲。朝雲在患難中顯示了她的忠誠,而脂硯齋更勝一籌,將她豐富的情感、驚人的才華注入《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脂硯,顧名思義,以脂粉作硯台,又取“膚如凝脂”的隱喻。脂粉香與書香、墨香混為異香。曹雪芹為千紅一哭,嘔心瀝血油盡燈枯。脂硯齋為曹雪芹淚灑相思地……

  曹雪芹早年的生活軌跡難尋,令紅學家們很頭疼。翻翻他的年表,從誕生跳到三歲,從三歲跳到“二十歲前後”,再幾跳,到逝世了。這跨度未免大得離譜。曹雪芹的年代,雖有小說風行,卻仍屬末流行當。小說家年譜難做,不是一件稀奇事。曹公生平若是完整保留至今,那才叫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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