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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年在外,都是自己做---”

  大媽聽見了,打趣他:“誇嘴呢,你的被子chuáng單都是我家長芬拿過來洗的---”

  他吐了吐舌頭,不敢再chuī了。靜秋想長芬一定是很喜歡他,不然為什麼替他洗被子chuáng單?

  那段時間,老三幾乎每個中午都到大媽家來,有時睡個午覺,有時就跟靜秋聊兩句。有時他會帶些jī蛋和ròu過來,讓大媽做了大家吃。不知道他在哪裡搞來的,因為那些東西都是憑計劃供應的。有時他會帶些水果來,那也算是稀有的。所以他每次到來,都能讓全家人大開其心。

  有時,他叫靜秋把她寫的東西給他看,他說:“作家同志,我知道你們大將不示人以璞,不過你寫的可不是璞,是村史,可不可以給我看看?”

  靜秋拗不過他了,就給他看。他很認真地看了,還給她,說:“文筆是沒得說了,不過讓你寫這些東西,真是----làng費你的才華了。”

  “為什麼?”

  “這---都是些應景的文章,一套一套的,沒什麼意思----”

  這些話,總是把靜秋嚇一跳,覺得他真的近乎反動了。不過她也實在不喜歡寫這些東西,但不寫沒辦法。

  他一見她為寫東西犯愁,就安慰她:“隨便寫寫就行了,他們要你怎麼寫,你就怎麼寫。這些東西,不用費那麼大腦筋。”

  她見沒人的時候,就問他:“你總說‘寫這些東西不用費太多腦筋’,那寫什麼東西才值得費腦筋?”

  “寫你想寫的東西的時候,就費點心思。你寫過小說詩歌沒有?”

  “沒有。我這樣的人怎麼能寫小說?”

  他饒有興趣地問她:“你覺得要什麼樣的人才能寫小說?我覺得你是個當作家的料,你有很好的文筆,而且更重要的是,你有一雙詩意的眼睛,你能看到生活中的詩意----”

  靜秋覺得他又開始“文妥妥”了,就追問:“你總說‘詩意’‘詩意’,到底什麼是‘詩意’?”

  “按以前的說法,就是‘詩意’;按現在的說法,就是‘革命的làng漫主義’。”

  “你懂這麼多,為什麼不寫小說呢?”

  “我想寫的東西,肯定是沒人敢發表的東西;能發表的東西,肯定是我不願意寫的東西。”他笑了笑說,“你可能一進學校就是文化大革命,但我是讀到高中才文化大革命的,我受資產階級的影響肯定比你深。我讀書的時候,一直想考大學,進清華北大,不過生晚了點---”

  “那你為什麼不去當工農兵大學生?”

  他搖搖頭:“那有什麼意思?現在大學裡什麼都學不到---。你高中畢業了準備gān什麼?”

  “下農村。”

  “然後呢?”

  靜秋很難受,因為她看不見自己會有什麼“然後”。她哥哥下農村好幾年了,總是招不回來。她哥哥小提琴拉得很好,縣文工團和海政文工團都有心招他去,但一到了政審,就給刷下來了。她有點傷感地說:“沒有什麼然後,我下了農村,肯定招不回來了,因為我家----成分不好。”

  他很肯定地說:“不會的,你一定能招回來,只是----遲早的問題。別想那麼多,別想那麼遠,這世界每天都在變化,說不定到你下農村的時候,政策就改變了,就不用下農村了。”

  靜秋覺得這簡直是天方夜譚,會有這種事qíng?他一定是在安慰她,反正她下不下農村,能不能招回來,跟他無關,他這樣說說也不用負責。說到這些,靜秋就覺得跟他沒什麼可說的了,他說過他父親是當官的,雖然也挨了些整,但現在似乎已經沒事了,他沒下農村,直接進了勘探隊。她覺得他這樣的人,跟她完全是兩種不同的人,他不可能理解她的那些擔心。

  “我要寫東西了。”她懶懶地說,然後就裝模作樣地寫起來,他也不再說什麼,有時坐那裡打個盹,有時跟歡歡玩一玩,到時間了,就回去上班去了。

  有一天,他給她拿來一本厚厚的書:“《約翰?克里斯朵夫》,你看過這本書沒有?”

  “沒有。”

  他把書留給她看,說這只是其中的一集,你看完了這本就告訴我,我再拿其他的給你。

  後來靜秋問他:“你怎麼有這些書?”

  “都是我媽買的。我爸是當官的,但我媽不是。你可能聽說過,解放初期,頒布了新婚姻法,共產黨的gān部都把他們鄉下的老婆離掉了,在城裡找了年輕漂亮、知書識禮的女學生做老婆。我媽媽就是這樣一個女學生,資本家的小姐,可能為了改變自己的政治面貌,就嫁給了我爸爸。

  但她覺得我爸爸根本不能理解她,所以她內心永遠都是苦悶的,大多數時間都生活在書本之中。她愛買書,她有很多書,不過文化革命的時候,她膽小,就把很多書燒掉了。我跟我弟弟兩個人藏了一些。這書好不好看?”

  靜秋說:“這是資產階級的東西,但我們可以批判地吸收---”

  他又像看小孩子那樣看著她:“這些書都是世界名著,只不過----現在在中國遭到這種厄運,但是名著終歸是名著,是不會因為暫時的遭遇就變成垃圾的。你還想看嗎?我還有一些,不過你不能看太多,不然你的教材寫不出來了。要不,我幫你寫?”

  他信手幫她寫了幾段,說:“西村坪的村史我熟得很,先寫幾段,你看看你老師同學看不看得出來,看不出來,我再幫你寫。”

  後來小組討論的時候,靜秋把她那幾天寫的東西拿給大家看了,似乎沒人看得出那幾段不是她寫的。於是他就成了她的“御用文人”,他每天中午幫她寫教材,她每天中午就看他帶來的小說。

  第10節:山楂樹之戀(9)

  第五章

  有一天,靜秋跟教改小組的人到村東頭去參觀黑屋崖,是個大山dòng,聽說抗戰期間曾經是抗日救國人員的

  藏身之地。但後來被漢jian告了密,日本鬼子包圍了黑屋崖,二十多個藏在那裡的傷員和村民被堵在裡面。日本鬼子放火燒了那個山dòng,跑出來的就被亂槍打死了,沒跑出來的就被燒死了。到現在,還看得見被煙燻黑的dòng壁。

  這是西村坪村史上最沉重的一頁,教改小組的成員都聽得熱淚盈眶。參觀完後,本來是吃飯時間,但大家說革命先烈為了我們今天的幸福生活拋頭顱,灑熱血,犧牲了自己的生命,難道我們晚點吃飯都不行嗎?於是大家顧不上吃飯,就開會討論編寫這一課的事qíng,一直到下午兩點才散會。

  靜秋回到大媽家,沒看見老三,心想他肯定來過了,現在又回去上班了。她匆匆吃了點剩飯,就趕著寫今天聽到的東西。

  但是到了第二天中午,老三沒有過來,靜秋有點惶惑了,難道他昨天來了,發現我不在,就生氣了,再也不來了?她覺得這是不可能的,她哪裡有那麼大的本事,能讓老三為她生氣?

  跟著有好幾天,老三都沒有再出現。靜秋開始失魂落魄了,總覺得什麼地方不對頭,寫東西也寫不出來,吃飯也吃不好,老想著老三到底為什麼不過來了。她想問問大媽他們,老三到那裡去了,但她不敢,唯恐別人誤會她跟老三有什麼。

  傍晚的時候,她帶著歡歡做幌子,去工棚那裡找老三。到了勘探隊的工棚附近,沒有聽見手風琴聲。她在那裡流連了好一陣,但不敢到工棚里去打聽老三的下落,只好怏怏地回來。

  後來,她實在忍不下去了,就旁敲側擊地問大媽:“歡歡剛才在問三爹這幾天怎麼沒來----”

  大媽也很迷惑,說:“我也正在說老三怎麼好幾天沒來了呢,怕是回去探親去了吧。”

  靜秋心裡涼了半截,他探親去了?他是不是已經結婚了?她從來沒問過他結婚了沒有,他也從來沒提過他結婚了沒有,長芳從來沒說過他已經結婚了,但長芳也沒說過他沒結婚。

  他說他上高中了才文化大革命,那他應該比她大六、七歲,因為文化革命開始的時候,她才上小學二年級。如果不響應晚婚的號召,他恐怕也可以結婚了。

  想到他已經結婚了,她的心好難受,總覺得他騙了她一樣。但她把這段時間的點點滴滴都拿出來想一遍,又覺得他沒騙她什麼,兩個人就是在一起聊聊寫東西的事,沒說什麼別的,也沒做什麼別的。

  那個玻璃板下面有他一張照片,很小,一寸的,像是為辦什麼證件照的那種。沒人的時候,靜秋常常盯著那張照片出神。她覺得自從遇見他,她的無產階級審美觀已經完全徹底地被他改變了,她只愛看他那種臉型,他那種身材,他那種言談舉止,他那種微笑。什麼黑紅臉膛,什麼鐵塔一樣的身材,統統都見鬼去了。

  但是他卻不再露面了,難道他看出什麼,所以躲起來了?她想到過段時間,她就會離開西村坪,就再也見不到他了。如果他幾天不露面,她就這麼難受,那以後永遠見不到他了,她該怎麼辦?

  第11節:山楂樹之戀(10)

  很多時候,一個人發現自己愛上了一個人,都是在跟他分別的時候,突然一下見不到那個人了,才知道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對那個人產生了很qiáng的依戀。

  靜秋只覺得害怕,這種依戀的心qíng,她還從來沒有體驗過,好像她在不知不覺之中,就把自己的心放到了他手上,現在就隨他怎麼處置了。他想讓她的心發痛,只要捏一捏就成;他想讓她的心快樂,只要一個微笑就行。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麼不小心,明知道兩個人是不同世界的人,怎麼還會這樣粗心大意地戀上了他。

  也許所有的女孩,特別是家裡貧窮的女孩,都做過灰姑娘的夢,夢想有一天,一位英俊善良的王子愛上了自己,不嫌棄自己的貧窮,使自己脫離了苦海,生活在幸福的天堂。但靜秋不敢做這樣的夢,她知道自己不是灰姑娘。灰姑娘窮雖窮,但她長得多美呀!而且灰姑娘的父母也不是地主分子或者歷史反革命的子女。

  她想不出自己有什麼地方值得老三喜歡,他一定是中午閒著沒事,才到大媽家來玩一玩的。也許他就是書中說的那種花花公子,使點小手腕,把女孩子騙到手了,就在自己的“獵人日記”里記上一筆,算作自己的輝煌戰績,然後就出發到別處去騙別的女孩了。

  靜秋覺得自己已經被老三騙了,因為她已經放不下他了,他肯定看出來了。也許這就是媽媽經常說的“一失足成千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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