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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睿帝嘆了口氣。

  自己對不起悅之!

  從自己下了那個決心,註定欠他一生!

  睿帝眼前驀然浮過那場噩夢,南都漫天的哀幡白孝,震天的哭聲,睿帝心中驟緊,硃筆微微一顫,筆下那個字登時偏了半筆,朱紅的墨團仿佛一個小小的血跡。

  悅之!

  睿帝忽地閉上眼睛。既然決定已下,為何痛苦萬分?

  劻勷一地多丘,多水,極少耕地,放眼望去儘是蔥鬱的樹林,膝高的野糙。偶爾有灰褐的野兔在糙叢竄過,一閃就不見了蹤影。

  紅顏騎在馬上,抬頭仰望湛藍的天空,深深吸氣,然後道:“王爺!劻勷真是好地方!”

  段成悅微微一笑,道:“當初我點名要的這塊地方,不少王公,都笑歪了嘴。”

  紅顏問道:“為什麼?”

  段成悅微笑道:“封地一共就這麼幾塊。劻勷沒有大獸,不適合圍獵,也沒有田收租,連人口都不多,要來幹什麼?我把這個虧吃了去,他們還有不高興的麼。”

  紅顏嗤笑道:“你會吃虧?誰相信哪!”

  “他們,”段成悅道,“想法跟你的不一樣。”

  紅顏歪著腦袋想了半天,忽然問道:“這塊地,你可不可以送人的?”

  段成悅微愣,反問道:“你該不是想要罷。”

  紅顏嘻嘻笑道:“不錯。”

  段成悅忍不住笑了起來:“你的胃口不小啊!可惜,這是陛下的封地,你就少做夢罷。除了我的世子,誰也不能襲它。”

  紅顏問道:“你有幾個兒子?”

  段成悅看著她,微微一哂,道:“我有過一個,不過已經死了。”

  紅顏道:“既然沒有兒子,就通融通融嘛,要不然我嫁給你?”

  段成悅簡直哭笑不得,他忽然深深懂得了“世上只有一個紅顏”這句話,於是笑道:“嫁給我也沒用,就連王妃都拿不到這塊地,我死了以後,假如沒有兒子繼承,朝廷就會把劻勷收回去,下次再封給別的人。——不僅是劻勷,我的爵位也一樣。”

  紅顏道:“照這麼說起來,其實你的東西都不是你自己的。”

  段成悅微微一怔,覺得這話頗一針見血,哂道:“你說的也不錯。”

  紅顏道:“那王妃一定要死的比你早,否則,她什麼都沒有,也太可憐啦!”

  段成悅心中微觸,皺起了眉頭,沉聲道:“紅顏。”

  紅顏看了他一眼,吐吐舌頭。

  段成悅在馬臀上一拍,坐騎撒開蹄子,潑剌剌奔馳出去。只見樹木青糙都疾速地往後退去,一片大湖逐漸落入眼內。

  紅顏策馬追了上來,大聲叫道:“大湖!大湖!”

  段成悅微微一笑,輕喚:“駕”,那馬奔得更快,湖在眼前清晰起來,湖水如鏡,閃亮平整。沿湖不少蘆葦,或直或傾,忽而一隻白鳥竄起,飛入藍天。

  待得大湖近在眼前,段成悅放緩了馬,對紅顏道:“這是劻勷最大的一個湖泊,湖泊附近處景色最美。”

  紅顏問道:“叫什麼名字?”

  段成悅道:“這種野湖,還有名字麼?”

  紅顏指鞭大聲道:“叫紅顏湖好啦!”

  段成悅失笑,道:“紅顏,你也真好意思。”

  大湖旁,小孫帶著幾個下人,早已經在那裡等候。遠遠看見他二人,已經迎了上來,小孫上前執住段成悅的馬韁,道:“王爺。”

  段成悅踏蹬下馬。他許久沒有這般策馬飛馳,此時身上微微冒出汗水,臉上卻顯出興奮愉快的神色。

  小孫將馬匹的韁繩往下人手上一扔,跟在段成悅後面,笑道:“王爺,小人幾個剛剛打了兩隻野兔,您看,要不要現在剖掉?”

  段成悅駐足負手,望著廣闊的大湖水面,笑了笑,問道:“你們帶了什麼吃的?”

  小孫道:“帶了幾款點心、果脯,都是王爺喜愛的,不過,小人想,王爺來到這裡,自然要品嘗一番野味,因此小人把鹽、佐料都帶齊了。”

  這時紅顏已經趕了上來,正伸著脖子聽,見他如此說,連忙插道:“好哇好哇。”

  段成悅微笑道:“我以為你不稀罕吃野兔。——聽說你們在外頭時,也會常常露宿。”

  紅顏道:“露宿麼是常有,不過像你一樣把油鹽佐料都帶齊的,倒還真沒有過。”

  段成悅微一笑,向小孫點了點頭。

  小孫躬身答應,朝下人做了個手勢。當即便有人去湖邊殺兔清洗,又有人揀地方拔糙搭架,收拾柴火。

  段成悅伸手指向大湖對岸,對紅顏道:“再過去就是皇陵,德帝陛下的陵便在那處。”

  紅顏道:“有空你帶我去看看?”

  段成悅臉色一沉,道:“你以為皇陵是遊玩的地方?假如被陛下知道,一個不敬的罪名下來,我就永遠不用回翯城了。”

  紅顏笑道:“不回去也挺好,難道這個地方不好麼?”

  段成悅道:“胡說。”

  小孫瞥了眼紅顏,卻不禁有些乍舌,正好紅顏也向他看去,於是忙不迭避開眼神,低下頭去。

  段成悅道:“小孫,你去把水拿來。”

  小孫趕緊從自己的馬上取下皮囊,雙手奉給段成悅,道:“王爺,小人已經把那處收拾好了,您去坐坐,休息一會。”

  段成悅喝了幾口涼水,清冷的水滑入肚中,一時全身都舒泰起來。段成悅情不自禁地伸了個懶腰,望著湖面發呆。然而漸漸的,這碧糙、蘆葦,綠水、藍天,忽然扎進了心裡,刺得心一陣疼痛。

  段成悅皺起眉頭,忽地輕哂。

  “紅顏,”他問道,“你說,人死了以後,到底還有沒有來世?”

  紅顏想了想,道:“這個你得去問死過的人。”說著,好像這是件很好笑的事,咯咯笑了起來。

  段成悅卻沒有笑,半晌,輕聲道:“假如沒有來世,這一生過完,豈不是就什麼也沒有了?”

  紅顏道:“人死如燈滅,本來如此。”

  段成悅去看她的眼睛,淡淡道:“你的這句話,倒挺有味道的。”

  紅顏拉住了他的手,把他拖到烤兔架子旁邊,道:“你別望著皇陵想生死啦,你們讀書人就是這樣。”

  幾個下人正好剖洗完野兔,把野兔架在柴上,點起火來。

  段成悅在旁緩緩地坐下,見那火烈烈地燒了起來,火苗竄到野兔皮上,發出輕微的“嗤”聲,很快野兔皮上的水就被灼干,外皮逐漸發暗,滲出了油。

  紅顏道:“我說哪,你沒事親手烤烤兔子,就沒有時間胡思亂想了。”

  段成悅微笑道:“我烤?我烤出來的,只怕也只有餵狗。”

  紅顏哈哈大笑道:“想不到你還挺有自知之明的!”

  段成悅笑而不語。

  小孫在旁伺候,聽到這句話,卻也忍不住一笑,覺得這個大膽的姑娘著實有趣。

  片刻野兔烤熟。小孫拔出匕首,連撕帶割,斬下一隻後腿,裝在銅盤裡。正要切細,段成悅把盤子與匕首都要了過來,自己動手,切下一塊,放進嘴裡咀嚼。

  吃了一塊,想起,問道:“小孫,今晚倘若在這裡露宿,可使得?”

  “這……”小孫露出為難的表情,道,“王爺,小人疏忽,沒有帶露宿的用品,況且劻勷是野外之地,到了晚間,夜風很涼……”

  “唔,”段成悅淡淡道,“知道了。”

  前一次來劻勷時,睿帝登基不久,朝政初平。年輕的南帝意興風發,與他一起在劻勷待了一個晚上。那次他們便在野外露宿,繁繁星辰布滿夜空。侍衛撐起遮風的帷幕,他與睿帝便在帷幕中徹夜暢談。

  彼時鬟姬仍在,溫柔如水的身軀在高高的帷幕旁顯得格外柔弱。

  段成悅在帷幕與鬟姬的圖景中想起了夢一樣的塞外金戈。

  “春寒”那時已在他的體內肆虐,在臟腑隱隱的疼痛中,他看見了燭光映照下睿帝的風采,他心中忽然覺得十分平靜,油然騰起一種甘願的感情。

  這是他的兄長!這是他的大哥!

  他有什麼不能為他去做?

  小孫賠笑道:“王爺,不知您這次在劻勷待多久?倘若不急,下一次小人備齊了帳篷物品,倒可以再走的遠一些。”

  段成悅道:“不急,這回我在這裡會待很久。大約天氣冷起來,再回翯城罷……”

  小孫道:“是。”

  段成悅忽地笑道:“不過,倘若陛下遣一支御林軍,拉一輛囚車,把我抓回去,那就說不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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