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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那麼璇璣公子,稍後再見。”

  “再見。”万俟兮與他告別後,跟著宓妃色和那婢女一路疾行,最後走到一處紅樓前。樓高七層,可算是整個將軍府里最高的建築,門楣上聳立著琉璃脊shòu,兩隻銅鈴在風中搖晃,發出清脆悅耳的鐺鐺聲。

  此刻,門外圍攏了好些人,正在紛紛jiāo頭接耳,見他們到了,連忙讓出道路來。

  宓妃色搶先步入,一口氣上了三樓,樓梯口處,管家秦迎正在焦急地等候,躬身道:“夫人。”

  “怎麼樣了?事qíng是怎麼回事?”

  “暫時還不得而知。應該是中了某種迷煙之類的東西吧。已經派人去請孫大夫了,不刻便到。”

  宓妃色皺著眉頭,掀簾走到chuáng邊輕喚道:“四兒?四兒?”

  越過她的肩膀,跟在其身後的万俟兮看見沈狐躺在象牙chuáng上,面色灰敗,額頭爬滿了細密的汗珠,確實是中毒的跡象,看來這一次,他是真的絲毫沒有防備,而不像上次在洛鎮的孔雀樓時,佯裝昏迷騙人。

  不知道為什麼,分明是自己所要的結果,但真的看見這種qíng形時,某個埋藏至深的部位還是狠狠抽悸了一下,痛澀的感覺一划而過。如果說人心是把七弦琴的話,那麼此刻的她無疑已崩斷了一根,再也彈不出完整的樂曲。

  然而,別無選擇。

  從來……沒有選擇。

  万俟兮走上前,低聲對宓妃色道:“讓我來。”然後接替她的位置坐到chuáng邊,拉出沈狐的左手開始搭脈,指尖觸及他的肌膚時,又是一顫:曾幾何時,那雙永遠溫暖的手,竟也變得如此冰冷了?

  琥珀色明眸至此不禁一黯。

  她翻開他的眼皮,探他的鼻息,做著一個大夫此刻該做的全部事qíng,宓妃色在一旁詢問道:“怎樣怎樣?四兒是怎麼回事?”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樓下傳來一陣喧囂,緊跟著,噔噔的腳步聲凌亂地響起,看樣子有一大幫人往這上來了。

  宓妃色原本就已急噪的臉變得更是難看了些,跺腳道:“是哪個多嘴的去告訴了太夫人?”匆匆走到樓梯口恭迎。

  見這陣架,來的莫非是沈府的最高長輩、沈沐的母親、沈狐的祖母——孔明嫣?聽聞她年輕時也是個名噪一時的風流人物,但自丈夫死後就一直深居簡出,不見外客,因此至今万俟兮還沒見過她。然而,真當她見到孔明嫣後,卻是大吃一驚。

  她本以為會見到一個雍容華貴的老人家,一如尋常的官宦老太太一樣,沒想到,走上來的,竟是個身穿青衣、受持念珠的出家人,矮小瘦弱,身形猶如雛女,渾身散發著一種bī人的威嚴,即使是宓妃色這樣的美人,在她面前都絲毫不敢放肆,低眉斂目道:“娘,您何必親自來……”

  話還沒說完,孔老夫人已冷哼一聲,推開她逕自走了進來。宓妃色怔立在樓梯口,面對著跟她而來的大批侍婢,表qíng尷尬到了極點。

  孔老夫人走到chuáng邊,万俟兮連忙起身行禮道:“晚輩万俟兮,見過太夫人。”

  孔老夫人連瞧也沒瞧他一眼,逕自取出手帕俯身為沈狐拭汗,一邊道,“孫大夫還沒來嗎?”

  宓妃色連忙答道:“已派人去請了。不過璇璣公子對醫術也頗為jīng通,讓他先給四兒看看……”

  孔老夫人再次打斷她:“一個外人,怎比得上自小為四兒看病的大夫?派人去催,告訴孫翱,如果他一盞茶時間還趕不過來的話,以後就都不用過來了。”

  一屋子下人頓時被嚇得各個表qíng緊張,冷汗直流。

  万俟兮識趣地將chuáng邊的位置讓給她,自己站到角落的楊木雕架旁,架上一盆弔蘭不畏嚴寒,絲毫不受房內氣氛影響,逕自燦爛地開放著。万俟兮不禁對它多看了幾眼,發現架上還很粗糙地刻了一行小字:“可笑世人不解語,偏愛碧葉勝於花。”

  字體飛揚隨意,一看就是沈狐刻上去的。其下還有落款:“委屈花”。万俟兮眼中閃過一抹異色。的確,世人喜歡蘭花,但大多數喜歡的僅僅是它的葉子,而不是真正喜歡它的花。蘭花若有知,必定是很委屈吧?沈狐……總是能看到別人所看不到的脆弱一面嗎?

  這時一家丁匆匆跑上樓來,氣喘吁吁道:“回、回太夫人,那個、孫孫大夫來不了了!”

  “什麼?”孔老夫人嗖地站了起來。

  “孫大夫那個遠嫁到蘇州的大女兒最近生了個男孫,他趕去喝喜酒了,他家人說沒十天半個月,是回不來的……”家丁說到最後,都快急哭了,沮喪道,“現在該怎麼辦?太夫人。”

  孔老夫人的臉已經由白轉紅,又由紅轉白,變得非常非常難看。

  宓妃色趁機道:“既然如此,那還是請璇璣公子……”

  孔老夫人朝万俟兮看去,眼中儘是懷疑與輕視之色。万俟兮朝她微微一笑,“有什麼我可以為您效勞的麼?太夫人。”

  孔老夫人不冷不熱地別過臉,道:“公子看上去挺年輕,真能救四兒麼……罷了,你就先說說,依你看,四兒得的是什麼病?”

  相對於她的無禮,万俟兮的態度顯得更加溫文,非常gān脆地回答道:“中毒。”

  周圍起了一陣竊竊私語聲。

  孔老夫人吃驚道:“什麼?竟是中毒!居然有人敢在堂堂將軍府里對我的孫兒下毒?!豈有此理!絕不能輕饒!那麼可知道是什麼毒嗎?”

  “薄倖糙。”

  “薄倖糙,這是什麼毒?”

  “是一種需要植入體內才會發作的毒,中毒者頃刻昏迷,先是渾身冰冷,繼而高燒不退,三日後斃命。宛如被qíng人拋棄的女子,陷於水深火熱、怨嗔哀怒之中,故以薄倖為名。”

  孔老夫人一眨不眨地直視著她道:“你倒是知道的很清楚。”

  “晚輩不但知道這種毒,而且,恰好也知道它的解法。”此言一出,屋內人人一振,驚喜地望著她,便連孔老夫人也神qíng一變,失聲道:“當真?”

  万俟兮點頭,怡然一笑道:“晚輩雖然不是專醫出身,也沒有從小就給四少看過病,但人命關天的事,還是不敢誇口的。現在,不知道太夫人是不是可以允許讓晚輩為四少治療了呢?”說完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孔老夫人眼中閃過一線尷尬,冷哼一聲,退後了幾步,讓出位置給她。

  宓妃色見万俟兮竟敢拿太夫人之前的輕視之語還贈於她,使其難堪,又是驚訝又覺解氣,便朝她偷偷送去個佩服的眼色,万俟兮回給她一個微笑,然後重新坐到chuáng邊,解開沈狐的衣領。

  人人屏息觀望,正要看她接下去會怎麼做時,万俟兮忽回頭道:“對了,我為人治病時最怕打擾,各位可以離開一下麼?待我將毒解完,再請你們進來。”

  孔老夫人的臉又難看了幾分,最後一言不發地扭頭噔噔噔下樓去了。宓妃色道:“那麼一切就拜託公子了。”

  “夫人放心。”

  “還有……”宓妃色沖她眨了眨眼睛,壓低聲音道,“公子可真是個妙人,要知道,從沒人敢對太夫人那樣無禮過。”

  万俟兮漠然道:“沒什麼。我只是不喜歡有人倚老賣老罷了。”她從不輕視他人,並不代表有人就可以輕視她。若有人輕視她,那麼她就要那人比自己難堪十倍。

  宓妃色留了個會心的微笑給她,帶著所有的下人通通撤了下去。房間裡一下子安靜了起來,銅鈴聲透過碧欞窗,叮叮鐺鐺地傳入耳中,單調的聲音,卻撥撩起思緒一片。

  万俟兮的眼底泛起了朦朦的霧氣。

  她伸手在沈狐的後頸處輕輕一按,拔出一枚二寸長的銀絲,薄倖糙的毒,便是由這枚銀絲植入沈狐體內,使他在最開心最信任她的那一刻,由天堂墮入地獄。

  她突然開口問道:“為什麼不告訴她們,毒是我下的?”

  分明是空無旁人的房間,卻飄出了第三人——也就是沈迦藍的聲音:“因為我知道你會救他。”

  万俟兮凝視著手中的銀絲,勾唇輕輕一笑,嘆道:“像你這樣的人,當影子真是làng費啊。”

  沈迦藍沉默。

  於是万俟兮又道:“知不知道為什麼我只對沈狐下手,卻放過了你?”

  沈迦藍還是沉默。

  “因為我和他不是一類人,但和你,卻是。”万俟兮放下銀絲,一邊輕描淡寫地說著話,一邊將手掌貼在沈狐的手上,運功為他bī毒,“我們都是那種苛守分寸的人,把生存的規則牢記於心,嚴格執守,不該做的事qíng絕對不做;但沈狐不同,他太好奇,太大膽,喜歡把一切規則通通打碎,然後拼湊著玩。”

  沈迦藍終於開口道:“他喜歡你。”

  “是啊。所以他想改變我。而我,不能、也經不起任何改變。”万俟兮眼中霧色更濃,縈縈繞繞,直將瞳仁都遮掩不見,“所以,我必須這麼做。薄倖糙是菀兒研製出的最為神奇的毒藥,最神奇的地方就是,每服下一份解藥,就喪失之前一天的記憶。等沈狐服完全部的解藥,他就會忘記這些天來所發生的事,就不再記得我了。”

  昏迷中的沈狐發出一聲輕微的呻吟,漂亮的劍眉皺在了一起。

  万俟兮將手上的力度減小,然後取過一旁的濕巾為他抹汗,溫柔細緻地像是在對待最珍愛的東西,然而,她的聲音卻越發冰涼,“而你,會幫我的,對不對?”

  窗簾輕輕搖擺,沈迦藍現出身來,走到chuáng邊,也凝視著沈狐的臉,過了許久,才緩緩答道:“我只做對主人最有利的事qíng。”

  万俟兮笑了,將手撤回,起身道:“第一服解藥半個時辰後送到。這段時間,就有勞你在旁邊多加照顧。”

  眼看她就要下樓,沈迦藍終於忍不住問道:“不會後悔嗎?”

  万俟兮抿起了雙唇,垂眸道:“會。”停一停,又道,“但別無選擇。”說完自嘲般的笑著搖了搖頭,拂袖下樓。

  然而,沈迦藍的話卻在心間久久回dàng,揮之不去:不會後悔嗎?

  也許今生她將再也碰不到第二個真心喜歡她、以一種男人喜歡女人那樣的方式喜歡她的人,這是她唯一一個可以得到救贖、像正常女孩兒一樣生活的機會,就這樣放棄了,等年華逝去,別人都兒孫繞膝,而她卻依舊孤身一人之際,必定會後悔自己今日做了這樣的選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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