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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正平說:“你躺著,千萬不要動。”

  祝正平給田廣榮量了量血壓,給薛翠芳說:“血壓高得很,人已中風了。我先給用上些藥。吃畢早飯,向縣醫院送。”

  薛翠芳說:“要緊不要緊?”

  祝正平說:“到醫院去做個腦CT就知道了。”

  祝正平背著挎包回到村委會時,正好在院子裡碰見了田水祥,田水祥問他去給誰看病。祝正平說:

  “給你六爸。”

  “啥病?”

  “中風。”

  “咋樣?能活到過年去嗎?”

  “很難說。”

  田水祥猶豫了一刻,還是瘸拐著抬腳向田廣榮家去了。

  田水祥走進房間一看,祝永達正在安排送田廣榮去縣醫院裡的事。薛翠芳眼裡噙著淚花,聽祝永達吩咐。祝永達拉住了田廣榮的一隻手,大聲說:“等一會兒,縣醫院的救護車就來了。祝醫生說不要緊,你放心地去治病吧。家裡有什麼困難,我們會給你解決的。”田廣榮不眨眼地看著祝永達,嘴巴張了張,說不出話來了。一向剛強的田廣榮眼角湧出了淚水。祝永達鬆開了手,將臉邁過去了。田水祥走到跟前去,坐在炕邊,俯下身去說:“六爸,我是水祥。”田廣榮的嘴一咧,點了點頭。一夜之間,田廣榮老了許多,他面色枯萎,目光無神。田水祥眼看著這個在松陵村的政治舞台上叱吒風雲的人物倒下去了,田廣榮就像倒塌房屋,刺激人的眼目只是一片瓦礫一片頹敗。此刻,田水祥不知說什麼好。他心中掠過一個不祥的念頭:田廣榮完了。他看了一眼田廣榮,眼窩發潮了。跟著他走出了屋外。田水祥問薛翠芳:“有棺板老衣嗎?”薛翠芳說:“沒有。”田水祥說:“我看還是給準備吧。”薛翠芳沒有看田水祥,扭過頭去揩擦眼淚……

  三十六

  祝永達第二次出任了松陵村的黨支部書記。

  最終使祝永達改變主意,擔起擔子的不是鄉黨委書記楊明軒,而是祝永達自己。

  離開了馬秀萍,回到松陵村以後,祝永達猛然感覺到,他的舞台沒有在西水市,而在松陵村。他雖然生活在城市,把自己融不進城市裡去。他給馬秀萍幫不上什麼忙,反而把她的生活攪亂了。在松陵村的這塊土地上,他才能施展自己。

  祝永達學會了檢討自己。他覺得,他對田廣榮,包括田水祥、田六兒這些農民太苛刻,有偏見。當松陵村的黨員給他投了票以後,他在會上很誠懇地作了自我批評。他的態度、坦然贏來了一陣陣掌聲。

  祝義和也歷經了一次情感的變化。開初,他說什麼也不願意兒子再次擔任村支書。上一次兒子的出走說透了是逃跑,兒子的被打敗傷透了父親的心,再一次挫傷了他的自尊心。他擔心的是兒子又一次敗北。祝永達只能給父親說,經過這些年的歷練,他成熟了,他請父親相信,他把松陵村的事一定會幹好的。他知道,他說得再好,父親不一定相信,他只有干出些事情來父親才能放心。當祝永達把自己怎麼治理松陵村的打算說給父親以後,祝義和覺得,祝永達早已有了準備,胸有成竹了。祝義和沒有阻攔兒子。

  祝永達上台後遇到的第一件棘手的事就是田廣榮帶頭建田家祠堂。當然,他可以強行制止。這樣做會將矛盾激化,惹怒的是田家的上千口人。他看得很清,田廣榮攛掇田姓人家建祠堂是在和他爭奪松陵村。他的最好的策略不是制止,而是引導松陵村人把心事放在治窮致富上。松陵村人一心掙錢過日子,也就沒有人去跪拜祠堂了。

  他要用他的實際行動使松陵村人明白:松陵村只有一個領頭人,這個領頭人不是族長,而是他祝永達。

  祝永達還是堅持他的發展方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松陵村的拳頭產業只能是石灰和水泥。

  他不停歇地東奔西走,幫助農民貸款。幾個月內,松陵村的石灰廠由原來的五個發展到了十個。為了減少污染,石灰廠都搬到了山坡下,離石頭碴很近的地方。

  接下來,他著手改造、擴建水泥廠。經過幾輪談判,他將水泥廠承包給縣水泥廠的一個副廠長。水泥廠由原來的十萬噸擴建到五十萬噸,實行了技術先進的輪窯生產。

  在全村的村民大會上,他宣布,從一九九九年起,松陵村的莊稼人不再交各種提留款,提留款將由村水泥廠的利潤里支付。松陵村的四百多戶農民,平均每戶減少三百元的經濟負擔。村民們一聽,開始唧唧喳喳地議論:田廣榮幾十年來沒辦到的事,祝永達幾個月內辦到了。祝永達興致勃勃地談到了莊基規劃、道路建設、合作醫療和養老補貼。他給松陵村人勾畫了一幅藍圖。

  祝永達一方面抓工業,一方面抓產業調整。由於松陵村一部分土地在半山坡,他提出,山坡地的一大半要栽上蘋果樹。松陵村的蘋果要從三百畝發展到一千五百畝。

  深秋初冬,祝永達一起和全村人上坡栽蘋果。他掄著钁頭,幹得滿頭大汗。突然,他聽見有人在哭泣,不知出了什麼事,上了土塄一看,原來是趙烈果趴在趙烈梅的墳前哭泣。趙烈果是來栽蘋果的。她家在公墳地那頭有八分地。趙烈果栽完蘋果,一看見妹妹的墳頭不由得傷心落淚了。松陵村人的日子再好也和趙烈梅無緣了。祝永達看了看抽泣的趙烈果悄悄地從土塄上下去了。他不由得傷感,假如趙烈梅能多活幾年,她看到的松陵村將會是另外一番景象。真是命運無常。

  祝永達坐在土塄上點了一支煙。他吸了一口,看著坡下面。站立在村口的那棵松樹在這個季節里尤其冷峻尤其肅穆。他恍然看見,馬秀萍從松樹下的那條土路上走來了,她朝他招著手,甜甜地叫道:永達哥,永達哥……祝永達眼睛眨了眨,他扔掉了菸頭,咬住了嘴唇……

  一九九九年元旦的前一天,馬秀萍將電話打到松陵村時,祝永達去西安給村上辦什麼事去了。她本來在電話中想給祝永達說,她做了人流。她不想欺騙祝永達,要對他實話實說,這孩子她不要。也許,祝永達會平靜地接受這個事實;也許,祝永達會無情地指責她。祝永達將如何對待這件事,她還摸不准。她說出來以後,無論祝永達對她怎麼樣,她都不會計較的。她明白,按理說,她一個人無權處置肚子裡這個生命的。她想了又想,這孩子絕不能要,她唯恐這個孩子出世後在童年或少年受到傷害。於是,她就一意孤行,做出了決斷。

  祝永達離開西水市以後,只回來過一次。馬秀萍明顯地感覺到,兩個人陌生了,無話可說了。這陌生不是時間造成的,也不是距離帶來的,這陌生好像是必然的,如同花開又要花落一樣。祝永達呆了三天,第四個晚上,他們同了一次房。兩個人的做愛悄無聲息,味同嚼蠟,就是履行手續。她本來想和祝永達敞開心扉談一談,可祝永達第四天就走了。祝永達走後的那天中午,她沒有去上班。好多年來,她是第一次無故缺勤。她躺在床上,不想動。她知道,祝永達是愛她的,愛和被愛是兩回事。從一開初,祝永達就火辣辣地愛著她,這愛裡面有丈夫對妻子的**,更有上一輩人對下一輩人的疼愛。好多時候,她更多地享受的是這種疼愛。祝永達對她簡直疼到了使她不可忍受的程度。她知道,他把她理想化了,以為她是完美無瑕的,是他最理想的偶像。她覺得,做他的偶像是很吃力的事情,她為此而不安。因此,她極力要走下偶像的座位。而這麼做,不僅違背了祝永達的意願,也使他很失望。不要說讓她對他像開初一樣那麼愛,就是讓她了解他,她是不是有這個耐心,自己也把握不准。在過去的日子裡,她和祝永達生活在不同的環境中,彼此並沒有深刻的了解。這也和他們差不多是兩代人有關係。她不是祝永達想像的那樣沒有人格。她絕不會在生意場上把自己的肉體搭進去作為資本的。可是,她無法把這件事給祝永達說清楚。這種事,越說越說不清。當祝永達回到松陵村以後,她並沒有那種深切地思念,反而生活得很平靜,有一種解脫了的輕鬆感。祝永達不在她身邊,正好解除了他對她的看管。她發覺,他不但看管著她的肉體,而且看管著她的思想。這使她難以忍受。

  馬秀萍不知道祝永達有什麼打算,她想,元旦之後,她一定要去一次鳳山,假如祝永達暫且不回來,她要和他敞開心扉談一談,她希望祝永達能和她一樣,面對自己,面對他們的婚姻。

  元月八日那天,馬秀萍離開了西水市,回到了松陵村。一場大雪過後,田野上到處是白皚皚的,緊偎著松陵村的雍山銀裝素裹,莊嚴肅穆。路上的積雪還沒有消融,小車的輪子碾過去發出的響聲生硬而粗糙。透過車窗的玻璃馬秀萍老遠就看見村口那棵大松樹了,倚在天幕上的松針綠得發青,松樹顯得孤單單的。馬秀萍看見,有一個人朝松樹這邊走來了。好像是祝永達。他仰著頭,走得很急。馬秀萍下了車,她吩咐司機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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