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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雍說:“新學說無論怎樣宣傳,我想中國不容易受傳染,因為中國社會的組織,雖然有四千多年的專制,不過是個名目,一切有形無形的階級,都仿佛是一種抽象名詞,一點權力和威力的意思沒有。譬如三綱五常等等,都是無形的階級。其實長幼尊卑、男女有別的事,正是往理想國里造就的一種哲理。至於所有人民的生活,極力地要往水平線上做,如同古時的井田制度,那簡直是均產主義。後來井田雖廢,但是既為農民,大都有地可耕,一畝半畝,也能自己買賣。四千餘年的國家,有多少皇帝,有多少貴族,始終未見中國有一個大地主,有一個大資本家。中國所有的土地農產,無論改多少朝代,依舊分散在人民手裡。若在外國講究權利的國家,哪裡有這樣的德政呢?以俄國而論,所有的耕地,多一半屬於貴族和大地主。農人不叫農人,喚作農奴,對於土地,一點權利沒有。貴族和大地主,役使他們,和牛馬一樣。所以俄國文豪托爾斯泰先生,於他所著的小說《復活》裡面,極力主張無論何人,對於土地不能享受所有權,他說土地和空氣海水一樣,誰都能利用,可是誰也不能買賣占有。他這種主張,就皆因大地主的權利太大了,國家的土地,差不多都被他侵占了去,將來要置社會死命,所以他極力反對土地私有。中國自有史以來,我還沒看見過這個現象,因為中國的君主,但分賢明一點,多一半要以聖人自居,一道諭旨,真能有利於民。中國的貴族,但分讀幾本書,都要以賢公子自居。他們的生活,都是很超逸的,對於土地的所有權,很不注意。譬如前清的王公貝勒,雖然有多少土地,日久天長,自己也不知有多少了,而且反都落在佃戶和莊頭手裡。外國人拿農人當奴隸,中國卻是佃戶拿地主當大頭,沒有多少日,主子倒是奴隸,奴隸倒成主子了。這事雖然不平,足以證明中國絕沒有大地主,亦絕沒有資本家,所以照外國人所倡的學說,中國人一定不歡迎,因為此說一行,中國的農人,必然全體反對,所以我說中國社會的組織,還不至誘引危險學說之流入。”

  鳳兮道:“你所說的遠是中國以前的事,不是中國以後的事。你要知道中國的社會組織變了,中國以前講究賢人政治,現在雖然共和,應當講究庶民政治,卻不想成了滑頭政治、無賴子政治,而白又添了一種有槍階級,滑頭無賴子。有槍階級,都是以發財為能事的,他們為急於發財,什麼事都敢做,什麼權利都敢貪。前清時代的光蛋276,如今成了大資本家的很多,如同梁士詒,他怎就會當了財神呢?他的行為,若在賢人政治時代,早就應該查封的。可是現在不但沒人查封他,而且有許多政客,仰他鼻息,都願意給他做乾兒子,袁世凱也要指著他做皇帝。他們又有錢又有官,將來他們必要壟斷中國的金融,演成一種特別資本制度,於國民產業上,必加以十分危險的影響。因為他們壟斷中國財源,第一要扶殖277自己勢力,第二要厚結黨羽,他們的錢,一點也不能用到國產的開發,不過供政爭之用。他們無論得勢不得勢,他們的資本主義,確是與國民經濟有大害的。中國的經濟能力,完全操在少數幾個人。他們又不去做生產事業,將來若說沒有社會革命黨發生,殺了我也不信的。有權的武人,當初也是窮光蛋,他們見梁士詒一派這樣有錢,誰不眼紅?他們不但瞪著眼要敲他的竹槓,環顧左右,都是伏在自己威力以下的。他們有一省的地盤,便能致幾千萬的財產,甚至有管轄他們二省以上的,搜括278的財產,能說少嗎?以我們鄉下而論,只為出了一位師長,全縣耕地差不多都被他買了去。河間一邑,誰不知都屬了馮國璋?我們知道的是這樣,我們不知道的,更不知其數。現在不過民國二三年,便出了這些資本家和大地主,將來更不知演成什麼樣的局面?所以我很替將來的社會發愁。將來不但農民要吃老大的虧,便是我們士流,吃飯的機會也很少了。不出十年,中國必成政客和武人的天下,他們不但要遂政治上的欲望,而且也要做資本家、大地主,中國本來不照俄國那樣黑暗,可是他們正往那條道上驅,他們簡直在那裡造就社會革命黨,將來必然惹起極大的反動。他們只知優越的權力,足以壓倒一切。他們不知人心潰裂以後,有多大危險。他們也不想外國思想之侵入,有多速的程度。假如我懸揣的問題,是一種杞憂,我想現在絕對不能是民國,一定還是前清的帝政。我想社會國家的組織,無論怎樣完密,有時必定呈露偏頗不平的現象。那現象,被大多數人詛咒時,自然而然要起反動。黠者乘之,必至一發而不可收拾。所以不患寡而患不均一句話,真是古今中外為政者之天經地義,社會均產主義,便是‘不均’二字的反動。”

  伯雍道:“你所推想的,也有道理。但是我想便是有這樣現象,也是一時的,恐怕不至照你說的那樣厲害。”鳳兮說:“但願不厲害才好。可是我現在非常害怕,你不見北京貧民,一天比一天多,這也是與社會問題有至大關係的。反正現象不好得很。所以我現在只抱一個消極主義,叫我沒心沒肝地在政治家馬後頭去吹,我實在辦不到。教我奮發有為做點什麼福國利民的事業,一則沒有實力,二則也沒那大才幹。我每日除了幫著子玖辦辦稿子,我只以作詩消遣。我的詩雖然作得不好,但是我樂此不疲,覺得搖筆吟哦的時候,什麼憂愁都能忘了,仿佛我的精神,與天地俱化。除了作詩,再沒有一個消遣法子。你別看我和子玖時常往外跑,我並不以為那是頂好的消遣法子,我但得老有作詩的機會,我這一生也就算很幸福的了。再說我在鄉下,有幾畝祖遺的薄田,老妻帶著我的兒女,耕織自給,也用不著我補助他們。地價如今雖然貴,並且有勢力的人,也有覬覦我那點田地的,但是無論他們怎樣利誘威脅,我也是不賣給他們。我在京中不圖掙錢,自要有吃飯的地力,也就成了。我想這樣安分守己,不事競爭,雖然對於國家社會沒什麼補救,可是也斷不至為國家社會之累。轟轟烈烈的事情,教他們自命為偉人的做去吧!”伯雍道:“我聽你這篇談論,我很羨慕的。究竟我不如你,你倒有幾畝薄田,可以躬耕,我連立錐之地都沒有,腳下踏的,頭上頂的,都是人家的。我雖然打算遷居都不行,所以有時便萌妄念,妄念終歸成不了事實,不如用用功,完全做一個小說家,以腦力換錢,每日竭力撙節279,日子多了,自然能有成效。我常讀外國小說家的列傳,我很羨慕他們的生活,而且也有致萬金產的。我想賣文二十年或三十年,也可以不為親朋累了。不知我這個主意,你贊成不贊成?”鳳兮說:“你如果這樣的決心,不第可以常保名譽,以文為活,也可以自給的。你就不必想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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