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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雍對於主考在他名字上所畫的記號十分懷疑。他不解是什麼意思,甲等乙等丙等呢,也不知道。或者是個落第的記號。但在前三場,自知考得很優,這次若是落了第,何必漢文科學地考得那樣嚴,臨完只為目光不對,便把人擯斥?不如起初便不用考試,把相面的金剛眼聘作大主考一一經他相面,豈不簡決呢?伯雍一邊懷疑著,一邊出了眾議院,僱車回報館去了。他的運命此刻尚不能決,非俟大榜出來,不能明白所以。但就目下趨勢言之,他的前途似乎益發暗淡,他依舊恢復了他不競的主義,平淡地生活。知事的中不中,他簡直不問了。

  大榜懸出來了,是日看榜的人很多,垂頭喪氣回去的也實在不少。伯雍知道榜出來了,但是他懶得去看。若說他沒有得失之心,他此刻還沒有那樣火候。再說他此次報考,多一半是受了秀卿遺族無人照管的刺激,他若真得了縣知事,打量多少能行點救貧的事業,絕不至照現在這樣有心沒力,所以他必得的心很盛。既聞發出大榜,他心裡不住地震動,生恐榜上無名,落個無趣,所以他懶得去看,只得求一個識字的館役先去看看。少時那個館役跑著回來,喘息還沒定,便向伯雍說:“寧先生,您您您中了!榜上有名字。”伯雍說:“真的嗎?”館役說:“將來我還求您攜帶,我敢冤您嗎?”伯雍說:“這倒累你一盪!晚上請你喝酒。”此時伯雍少微把心放下一點,膽子也壯了,自己穿上衣裳,出了門,忙叫一輛車,跑至象坊橋眾議院前面。下了車,只見看榜的人實在不少,但是臉上透出笑容的,多一半是年老暮氣之人。伯雍沒工夫察看別人,先在榜上尋他的名字,甲等裡面沒有,他已慌了。只得去看乙等,依然看不見他的名字,暗道:“我被那館役冤了!”沒法子,去看丙等,他的名字便在前幾名內寫著。他此時不慌了,他反倒生了氣,暗道:“不中就不中。為什麼把我翻到丙等裡面?什麼氣都能受,這個氣受不了,大爺有兩隻手,有心思,有腦力,到處可以吃飯,不是一定指著縣知事吃飯的。不玩兒了!”當下他氣憤憤地回去了。你道他為何這樣生氣呢?按著定章,凡考列丙等的,須入一年政治補習學校,然後才能分發出去。因為考丙等的,都是不曾做過地方官的,所以特別規定這一條。以伯雍的知識學問,便是當總長去,也不能說是外行。如今為一個縣知事,教他入一年學,他覺得非常可恥,所以氣得他很要命。再說這個政治補習學校,所聘的教員,多半是這次知事試驗落第的先生們,落第的不能說是沒學問,但是他們也是因為經驗不足才落第的。拿沒經驗的人,要教人有經驗,那簡直是使不會說外國話的人教人深通英語。天地間哪有這個道理呢!可是這個學校,明明是為教人有經驗的,照他的辦法,不用說一年,便是在學堂一輩子,也不能有經驗了。龐士元非百里才,諸葛孔明未出茅廬,判定三分大勢。他們的才幹,是由哪裡經驗的?也不過多讀書,胸中有道理便了。只有經驗,沒有道理,也不過和油鹽店掌柜的一樣,便是勉強大小做個官兒,究竟見不出什麼治績來。所以用人行政,不必問這個人有經驗沒有,但須訪問這個人有道理沒有。再說猾吏的經驗,在乎舞文弄墨,避害趨利,拿做官當作一種營業,雖有經驗,也不見得有造於民,所以伯雍深知入一年學堂也未必得著經驗。便使他得著經驗,也無非是刻板文章,一天便會的。他決計犧牲了這個知事,仍然做他那筆墨生涯。

  有好多人都替他可惜,慫恿他還是入學去好,也不必天天去,自要把學費交足,也就完事了。一年以後,分發出去,到底是個正途。伯雍說:“我在學堂二十多年了,一個錢也不曾給父母掙過,如今又拿錢去上學,使父母受累,於心不安。算了吧!掙多掙少,還是自食其力,覺著平安。”倒是鳳兮人很達觀,而且也知道世路,他見伯雍不去入學,很表贊同的。他說伯雍:“你這著我非常贊成。你想想,你的家計如何?”伯雍說:“食指272十餘人,一絲恆產沒有。”鳳兮說:“這不結咧!就讓你考到甲等,立刻分發出去。你想想,行裝路費,得多少錢?我管保還沒到省,已有破產的危險了。何況你無產可破,在在273必得出之於借貸,於前途渺茫之中,先須負許多債務。我們窮念書的,實在受不了。你再想想,二十餘行省以內,你有一個親戚朋友,較有優勢,能援引你做縣知事嗎?大概沒有。假如有這樣親戚朋友,你也不必考試,保免縣州事早到手了。內無資斧,外無奧援,貿貿然分發出去,在省城一蹲,總也不給你掛牌。不用說一年半載,便是一兩個月,你就得流為乞丐,所以你一考知事,我便替你為難,如今幸天教你考列丙等,自己犧牲不干,我很替你慶幸。假如你要閒在外頭,任你這樣脾氣,一定懊惱而死,那時不是徒教朋友傷心麼?你如今無論怎樣,倒能掙幾十塊錢,不至挨餓。沒把握的官,千萬不要顧頭不顧尾地胡鑽。”伯雍聽了鳳兮這套話,心裡十分感激,幾乎要落淚,因向鳳兮說:“鳳兮,你這話比金子值錢。我當初也沒打算考,因為受了一點感觸,忽然萌了這個妄想。其實細想起來,便是弄個官做,照我這樣性質,也未必能發財。不但不能發財,甚或有家敗人亡之慘。還是憑著自己心思氣力,掙幾個錢,養活老小,似乎對得起大地鬼神,便是寢食之際,也覺得安泰。”鳳兮說:“你能這樣想,將來你的幸福必然無量。須知我們現在除了一個窮字,沒有別的毛病,可是我們若盡心竭力地在社會上去勞動,我們雖然不能轉貧為富,我們確可以遠貧的,因為人自要在社會上肯盡心力,終歸不會挨餓。至於做官,似乎來財較易,但是由宦里得來的錢,究不算人類的正當收入。除了由心思勞力,對於人類有所貢獻,因而獲得一種報酬,才可以名為收入,其餘差不多都是欺詐得來的,打劫得來的,按著耶蘇274教義,不說有個最終審判,其實哪裡等得到最終審判,將來自然而然有一個大審判實現的。這種大審判,不知要殺多少人。最初發生的國家,不是俄國必是德國……無論遲早,將來必然潰裂,他們潰裂之後,傳染到別的國,也要潰裂。到那時,豈不是個大審判麼?不過這個審判,特別激烈,有好多人都要宣告死刑。世界成了一個慘澹無光的顏色,仿佛到了世界末日,由這暗淡無光裡面,漸漸露了一線光明,照滿大千世界,那才叫新世界、新文明。這事雖然不知何日發現,但據我看,實現的日子已然不遠。”伯雍見鳳兮說這一片話,很驚訝地說:“鳳兮,你平日不大談這些社會問題的事,你如今怎會能發出這一篇議論,而且像個預言家?”鳳兮說:“泰西275的學說,關於社會主義的著作,我也會涉獵幾種,但是我所服膺的,還是孔聖人所說的‘不患寡而患不均’的聖訓。泰西的學者,無論主張什麼社會革命、均產主義,又是什麼勞工神聖,沒有能出我夫子的範圍的。不過夫子所說的簡而賅,意思救人自悟。就拿一個患字說,裡面真有不可言喻的慘象。泰西學者,費了一輩子腦筋,著成極厚的書,一出版就要聳動世界,促成革命的思潮,其實還是演釋孔子的經義便了。反正關於社會的不平,古人早有這種思想,不過古人言語含蓄,民智又不開通,效力當然淺薄,被小儒誤解的地方也很多。今人思想激烈,民智大開,所以新思想的學說,能夠不脛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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