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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好像又陷入了夢裡,夢裡他走進了一片金燦燦的麥田中,寬大的袍袖被風鼓起,他彎下腰,捧起一串飽滿的麥穗,放在鼻子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香甜的麥香溢滿胸膛。他心中生出歡喜,將麥穗緊緊捏在手裡,握住下擺,大步跑了起來。

  他不該是一個人獨自咀嚼這份喜悅的。

  他要告訴,告訴——

  “丞相……丞相?”

  王晟身上忽地一沉,緩緩睜開眼睛,見到李九滿布淚痕的臉。李九手裡捧著藥,咬牙忍住哽咽,悶聲問道:“丞相想先王了麼?”

  王晟動了動,卻沒撐得起來,於是只好仍在床上躺著。他隱約記著自己剛才做了個夢,卻想不起來夢到了什麼,只得搖了搖頭,“我方才夢囈了麼?”

  “丞相剛才一直在喊‘王上、王上’……”李九頓了頓,又道:“一直喊。”

  “是麼?”王晟微微一笑,“那大概是夢到先王了吧。”

  他平靜地想,這一年多,他最怕的就是閒下來,半刻鐘也不敢多歇,到了這一日,終於再不怕了。

  “丞相想不想喝水?要不要坐起來?還腹痛麼?”李九抹了把臉,問出來一連串的問題,王晟卻不答反問:“你聽,這是什麼聲音?”

  李九側耳聽了一陣,搖了搖頭,王晟於是便垂下眼去,不再看他,自顧自地喃喃道:“是長江,是……長江的水聲,王上,王上……”

  他這時神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露在被子外面的一隻手微微顫著。李九從未見過他這樣,不由得心中惴惴,遲疑地喚了一聲,“丞相?”

  王晟不語,忽地攥緊了胸前的被子,手背上幾根細長的骨頭綻出來,這一次竟渾身上下都在打顫,他咬緊了牙,下頜高高凸起,仿佛在竭力忍耐著什麼。片刻的失態後,他慢慢鬆開了手,又急促地喘息了一陣,終於啞聲道:“扶我起來喝點水吧,李太醫看過了麼?”

  李九見他說話間神色已恢復如常,也不敢多言,聽話地扶起王晟來,將碗湊到他嘴邊,小心傾斜著慢慢倒進去,先餵他服了藥,又餵他喝了點溫水,“李太醫一直在外面候著呢,他說這些時日他都不走了。”

  這就是說,他只剩這些時日了。

  王晟忽然沉下聲音,“傳令,讓劉景將所部人馬交與耿禹,來我帳前聽命。”

  如今建康城未下,他作為三軍主帥,卻先病危了,不用李太醫說,他自己也能感受得到時日無多。若是他能再堅持些時日就好了,起碼……起碼等到建康城被攻下也好。若是他死之後,朝中或是軍中有何變故,如今的大好形勢可能都要毀於一旦。他要麼盡力撐到滅梁之後,要麼就需得在身死之前,細細安排一番了。

  “是!”李九應下,卻躊躇不去,“屬下自作主張,命人將丞相平日裡慣用的手爐從長安帶來了,丞相……丞相要用麼?”

  王晟一愣,隨後點點頭,“你有心了。”

  這時天氣漸轉炎熱,再燒手爐已不合適了,他卻早知王晟會如此反應。李九往那紅色的小手爐中添了一點點炭,然後便放在王晟懷裡。王晟抱著手爐,輕輕摸了摸那上面的花紋,臉上沒什麼表情,過了一陣,又摸了摸。李九垂下頭,抱拳之後匆匆退出,傳過令後卻只是守在屋外,並不進去。

  劉景趕來時,王晟正靠著床邊喝粥,白米都煮得爛了,他卻還要很用力才能咽下去,饒是如此,他卻沒停下,喝得十分努力。劉景站在遠處,不禁出言喚道:“先生……”

  王晟抬起頭來,將碗放在一邊,低聲招呼他道:“前將軍,還請到我這邊來。”

  劉景卻沒動,仍愣在原地。從他上次領命出征,到現在不過幾個月的時間沒見,王晟的鬚髮居然已經白了一半,兩鬢星星如雪,眼窩和臉頰深陷進去,顴骨和下頜便高高地凸了出來,臉上像是有抹不去的陰影,只一件裡衣勉強掛在雙肩上,卻仍顯得沉重。唯有那雙黑色的眼睛沒變,仍像記憶中一樣鎮定、莊重,好像從未遭過病痛,好像無論前面有再難的事,他也能勇往直前。兄長剛死的那一陣,他一看到這雙眼睛,一顆飄浮的心就好像一下子落回了肚子裡。

  他向前挪動幾步,隨即大步跨過去,兩下撲到塌前,忍不住伸手握住王晟的手臂,卻不禁露出驚愕之色。他愣了一愣,然後一下子落下淚來。

  他只抓到了一大把衣服,還有內里一根纖細的骨頭,隔著層疊的布料不輕不重地硌著他的手,好像輕輕一掰就能折斷。他垂淚道:“先生……先生怎麼病得這樣重了?”

  “前線十萬火急,本不該離了將軍,顧我如今命在旦夕,傳將軍前來,是想囑以後事。”王晟任他握著手臂,沒有掙開,也沒力氣掙開,“南梁憑山固守建康,一時之間難以攻破,一旦我身死,將軍便為三軍主帥。”

  劉景愣住,緩緩鬆開了王晟的手臂。王晟說了這樣一段話便覺得疲乏,抬起一隻手壓在腹部,閉目緩了一緩,才又睜開眼睛,在床邊摸了摸,摸到平日裡的那把佩劍,拿在手上。

  他雙手捧著這把劍,深深地注視了它一陣,眼中現出許多話來,似深情、似繾綣,也似問詢、似剖白。默默地看了一陣後,他右手執劍,左手輕輕撫過劍身上的花紋,好像依依不捨,在和這位多年的老朋友做最後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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