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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爺爺坐在窗子邊,看著樓下的小花園。聽見她喊,扭過頭來,喃喃地說:“念念……”

  許是這些時日裡變故太多,連聽到鄭念初的名字也沒有那麼難受了,她別過頭,緩解習慣性地鼻尖酸澀,跟爺爺耐心地解釋:“念初她,去外地上學呢。”

  早些日子裡還算清醒的時候,爺爺是不會提鄭念初的。這個溫柔慈祥的老人活了很久,很能照顧體諒別人的情緒,年輕時那些銳氣早就遺傳給了孩子。那幾年她不時能聽到別人談論,無關的人向她詢問,父親和母親深夜在客廳長坐,嘆著嘆著氣,又道出一聲“念初”來。唯有這個老人,隻字不提。

  如今老年痴呆裹挾著重大的打擊,似乎漸漸吞噬掉了這個曾經睿智的讀書人,啃食掉他的經歷,閱歷,和清醒的頭腦。

  他顫巍巍的手指向烏漆嘛黑的花園,只有幽幽的蟲鳴提示著人們那是什麼地方。他固執地告訴林聲:“在那兒呢。”

  屋子裡太亮,壞了路燈的小花園太暗,明明暗暗地一對比,林聲往下看去,就如同看向無底的深淵。她整個靈魂往下墜,兩旁都是黑色的風疾速駛過。靈魂拖曳著她的軀殼,她驚慌失措地握緊了窗框,驚醒後心有餘悸地蹲下來,背靠在牆上。

  她在深淵中看見一雙眼睛。

  急促的喘息難以平復,近來她確實太累了,最虛弱的時候也想就這樣一走了之算了,也不必去等一個註定糟糕的結果,不必去追尋一個看不見未來的約定。

  怎麼能有這種想法呢?她自詡冷靜自持,可當沉重的打擊兜頭而降時,人類本性里的脆弱也曾這樣不講道理地影響她。

  爺爺還在,父親母親也沒有與她跨越生死,她和鄭念初也還沒到三十歲,生活總不會比現在更差了吧。現在她還撐得住,儘管渾身痙攣打顫。

  縱使孤獨,她可不是孑然一身呢。

  年初她遂了母親的意,去相親。大冷的天裡,鄭念初坐在餐廳的角落,和她的位置恰是斜對角。她來了,不遠千里遙遙地來了。卻避著她,豎起一個寂寞的背影,不言不語。

  相親結束地很快,男方要送她回去,她婉拒了。換了位置,坐到鄭念初身後,看她看著的樹與鳥,端詳陌生又熟悉的背影。

  她已經很久沒見過活生生的鄭念初啦。她長高了,頭髮也留得長了,放下來應該和初中時差不多。她可喜歡長發的鄭念初了,柔順的黑髮一梳就能到底,檀木的發梳像是浮在水面,從上游漂下來,很是惹她羨慕。

  人生有多少事是求而不得的?要真數起來,那也太多了,比如說一頭漆黑如瀑的及腰長發,比如說安安穩穩的人生,比如說此刻萬家燈火中的天倫之樂,再比如說。

  鄭念初。

  她的毛衣,她的外套,林聲都一一看過去,等她們到了三十歲,就照著這番喜好給她一個驚喜。又或者,看了便忘了,沒有到約定的時間她們就各自為人妻,為人母,自有另一段人生了。理智和感性就這樣左右互搏,各持五顏六色的未來要說服她,她時而清醒,時而迷茫,所幸不用立即做決定。於是她也就放任自己在其中被拉扯,隨波逐流。

  鄭念初戴著耳機,聽了一個多小時也沒聽清單曲循環的是什麼,終於轉頭時,那一桌卻坐著一對新來的情侶,互相黏糊地說話,而相親的兩個人早就已經離開了。她便也起身,出了門,走進茫茫的天地間。

  她不知道的是,林聲就坐在她的身後,也看了她一個多小時。

  破舊的教職工樓即將拆除,老師們獲得了新的居住地,林聲一家還沒來得及搬走。樓下的路燈不會再有人來修了,鄭念初坐在花園的石凳上,風吹起她頭頂紫藤蘿的蔓,孤零零地拂在她身上,虬曲的枝條今年也不會有人來剪了。

  狹小的窗戶里,林聲清瘦的身影不見,爺爺也從窗邊離開。

  再然後,冷白的燈光也消失了,顯眼的窗框融進漆黑夜色。

  第54章 誅心

  做飯這件事,林聲學了很久也沒有學會。大早上天氣不算暖,她也不願讓爺爺將就她破爛的廚藝。趁著老人還沒起,她輕輕闔上門,下樓去。

  一中的初中部乾淨了兩年,如今再次灰撲撲地老化著。整改倒是很有用處,店鋪鱗次櫛比,然而校門對麵店面價格總是很高,主人換了又換。節儉的小吃和早點退讓到更遠的地方。小小的地方擠了很多種吃食,食物溫暖的香氣能從凌晨五點充盈到晚上十點。粥鋪前排起幾人的小隊,旁邊是香脆的燒餅,擠擠挨挨地差點併到一起。

  “林聲學姐。”

  林聲聽聞有人喊她,循著聲音恍惚地笑了笑,眼睛這才聚了焦看清楚說話的女生擔憂的臉龐。“你也買早餐嗎?”

  女生咬著下唇點頭,沒有繼續說話。林聲就回過頭,麻木地排隊,快到她時,那女生又戳她,沒等她出聲把一份卷餅塞到她懷裡,拉著同學飛快地逃了。

  卷餅是紅燒肉碎和雞胸肉混合的,天氣冷,林聲起得又早,愣是不舒服,看見了油腥重的東西就想扔。

  她忍住了這種欲、望,接過老闆遞的兩杯青菜粥,抵過兩輪讓來讓去,扔下錢就走了。

  認識卻不了解的人總是會做出這種舉動來,是大眾心理中一個非常典型的刻板印象。她家是出事了,但還不至於到這種每個人都要來施捨一點的困頓地步。大可不必如此,她心領了。

  回去的路上遇到好幾個看早自習的老師,說不說的都不免嘆上一嘆,她都得體平和地應了。可當她在桌子上看到兩碟清炒的小菜,她的安定與平和還是裂開了縫隙。

  爺爺穿戴整齊,坐在飯桌前,面前是一碗沖泡的芝麻糊。她忘了櫥櫃裡還有這種東西。芝麻糊老年無糖,濃烈的香氣瀰漫在小小的屋子裡。她把卷餅在塑膠袋裡裹好,放到爺爺面前,上了年紀的人鼻子抽動著,抓起來有滋有味地吃著,根本就不管清淡的素菜了。

  “我們家人都挺克制的,對不對?到老了我才知道你愛吃肉。”

  柔軟有韌性的薄薄一層麵餅,裡面是剁碎的柔軟紅燒肉和雞肉,輔以爽口的土豆絲和一兩片脆嫩的生菜,粗糙又濃郁的味覺體驗。

  爺爺反應起來很吃力,但還是在進食的間隙里不好意思地笑著。

  林聲也分不清他這時候是不是清醒。然而他的沉默不語總能讓她錯認為是的。每當這種時候,她都覺得安穩極了,清醒的爺爺太能依靠了。

  她喝著粥,夾兩口仍舊溫熱的菜,久久不曾放晴的心裡破進來一線暉光。

  病房門口,林聲見到了小姨,見到了誠懇的肇事司機。

  然而誠懇又有什麼用的,錯是已經犯下的,難以補救。

  小姨拉她到一邊:“等會我跟你一起回去。”

  “嗯。”

  “你最近應該很忙,不能把你爺爺整天一個人丟在家。接到我那去,這陣子我照顧吧。”

  “沒事,我可以。”爺爺不太需要她,可她需要爺爺。

  “你這病房裡還有要照顧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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