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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藝人勾唇一笑,旋即一揚寬大的袖袍,從容不迫地往爭執發生地走去了。

  一干人到達場地之時,硝煙已散了大半,只留下話題中心的兩個人仍在對峙著。

  年輕的女眷用袖梢悄抹著眼淚,量何其多,竟制止不住一顆顆珠子的掉落,她身旁簇擁著一大群人,皆都是一臉惋惜的表情。明知她聽不懂,慈祥的森田女士還是拍著她的手背,溫聲安慰。

  而相比起來,那男人就沒什麼人關照了,他臉色頹敗地歪在靠椅上,嘴角向下。膽小和懦弱這兩種品性,在他的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只消瞄上兩眼,赤司就猜了事情的大致經過。

  “那一對是戀人關係。”藝人在一旁坐實了他的猜想:“女人在隊內常任貼旦一角,男人則擔任樂手。他們倆是同一時期招募進來的,相處不到幾個月就確定了關係,按理說,這蹉跎了五六年也該結婚了,可男方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時間,也不知道拖個什麼勁。短期內還好說,但時間一長準會出事,我早知道他們倆有一天必會鬧翻,所以,對於他們倆當眾在這裡吵起來也並不表示奇怪。”

  他同赤司講解完大概,轉身又一頭扎進了漩渦中心,“好了好了,你們別吵了。”

  藝人深諳為人處事的道理,不過三言兩語,就安慰得女眷調整好了大半的心情,被人攙扶著回房去了,臨行前,女眷又恨恨地瞪了那個徒惹她如此傷心的男人一眼。

  最後那一眼,也不知道是希望浪子回頭呢,還是就此決裂。

  人群漸漸散去,圍觀目睹了整個過程的赤司追問道:“這是發生什麼事了?”

  “那個樂手有問題。”

  “有問題?”

  “對,”藝人回答,“品行不端,也是個浪蕩的主,有了女友不夠,還偏要去招惹其他的女人。那相好的經常來院裡踅門,大伙兒都有眼睛,全都明明白白地看著呢。可憐正牌女友一直蒙在鼓裡,還傻兮兮地以為關係只是止步普通朋友而已,殊不知院子裡的人都心知肚明。有個好事大嬸明說了,反而還要被反詰一波。要我說就一個字,該。”

  “……”

  “感情上的事,外人也說不好。但他不能就這麼平白無故地吊著一個女孩兒的心,任之搖擺呀,該斷就斷,痛也只是暫時的。但他這裡說著海誓山盟,那裡又對另一人藕斷絲連的,這算什麼?要我說這就是貪心不足蛇吞象,腳踏兩船反船翻,落得個遭人唾棄也是咎由自取。公然撕破臉,他這次回去怕是沒有顏面再在院子裡待下去了,縱然臉皮依然厚如城牆,我也要到院長跟前說上一通,咱們劇團斷是不能有品性不端的人做事的,省的敗壞了名聲。”

  赤司汗如雨下,隱隱覺得他是在含沙射影地數落他,但自己那檔子事眼前的藝人怎麼可能會了解,沒半晌又壓下心神,強顏道:“……當然,忠貞是愛情里最基本的品質。”

  “可惜有些人並不明白箇中道理。唉,想先生儀表堂堂,定是干不出如此偷雞摸狗的事,要是那些人有先生一半高風亮節的秉性,哪還有眼前這許多臊欲遮眼的腌臢事。”

  “……是。”

  “先生緣何出汗?可是天氣炎熱?”

  “大概……”赤司抹了把腦門上的汗,急中生智道:“這身和服衣料悶得慌,今晨又匆忙忙將腰帶系得緊了,施先生講的天氣悶熱可能也是原因之一。”

  “三伏天的,悶著熱著怎麼使得。來,我帶你尋覓一處陰涼地,好消消暑氣。”末了,又喊了一聲:“聖樹子,你也隨我們一起來吧。”

  赤司本想回答說不用,但既然小姑娘都要去了,他自然沒有不去的道理,於是,已經衝出口的話頭以十分僵硬的語氣迅速拐了個彎,“這個就不勞……有勞施先生引路了。”

  “好,好,好。”藝人接連道了三聲好,隨即大笑兩聲,留給了身後兩人一個背影。

  他不急不緩地走在了前頭,不多時,一行人又回到了前幾天小坐過的涼亭這裡。在行進過程中,赤司無數次對著身側的少女欲言而止,他是多麼地想和她說說話呀!那隻嬌嬌嫩嫩的手就垂在他身側,勾得他心痒痒,才幾不可見地伸出一根手指頭,藝人的眸光又忽地轉了過來。

  “那個樂手,該怎麼收拾這一爛攤子啊,我都替他感到頭疼。”

  聞之,他閃電般收回。

  涼亭一角,擺設布置一如那天。

  幾人隨身帶了點小酒,酒是好酒,純正日本神戶地區釀造的清酒。他跟藝人淺淺品飲,一小杯接著一小杯,少女則在一旁歪頭打量著,不出聲亦不阻撓。

  聊到酣暢時,酒也已快到底,藝人的雙頰沾染上了紅粉的雲霞,由深至淺,色彩絢爛。他搖搖晃晃地起身,神志看起來不甚清明。赤司放下手中的口杯,無言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先生……可,可曾聽過我唱曲兒?”

  “曾聽過幾次。”

  “那再聽一次也不礙事。聖樹子,來……跟我唱那一出……一出……對,就是……”他拍了拍腦袋,艱難道出:“就唱那《南柯記》的尚主!”

  不勝酒力,卻偏偏又是個拿起杯子就放不下的。

  他醉了。

  藝人喝得糊塗,眼神悄然褪去了澄澈光彩,只那一對眼睛仍舊亮得嚇人。他一甩衣袍,轉瞬間擺出表情,將將唱念起來:“帽插金蟬。釵簪寶鳳。英雄配合嬋娟。點染宮袍。翠拂畫眉輕線。君王命卽日承筐。嫦娥面今宵卻扇。拈金盞。看綠蟻香浮。這翠槐宮院。”

  旁邊那少女也不知道怎麼想的,竟也跟著胡鬧起來了。一聲聲鶯啼燕歌如破暮曉,直想叫人拿手支大耳朵,全一字不落地聽了去了。“羞言。他將種情堅。我瑤芳歲淺。教人怎的支纏。院宇修儀。試學壽陽妝面。號金枝舊種靈根。倚玉樹新連戚畹。”

  他們的臉上都沒化著濃烈誇張的舞台妝,頭面啊,戲服啊,皆是沒穿著在身,甚至沒有任何的器樂伴奏。但他卻看得津津有味,已全然入了戲。

  在這個山中涼亭中架構的槐安國里,他聽啊聽啊,不知不覺間眼淚竟悄無聲息地綴滿了臉頰。

  聲音輕了下來,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停止了表演,望著他臉上透明的濕痕怔然。他連忙欲蓋彌彰地亂抹一通,起立鼓掌,連聲誇獎道:“可千萬別笑話我,你們唱得真好聽,好聽得我眼淚都不禁流了出來。不用管我,快繼續唱吧……繼續唱。”

  他知道,像這樣的時日已經不多了,所以分外留戀珍惜這幾天,為每一口能在這山間呼吸到的空氣而歡欣著。但就算是千般不樂意,萬般不情願,那一天終究還是無可避免地、早早地來了。

  ☆、十二章/終章

  他從“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唱到了“夫貴妻榮八字安排,敢你七香車穩情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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