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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聲音里有不容忽視的輕微苦澀。宮殿繼續剝落著,露出它本來的模樣來。早已被倫敦塔的士兵破壞掉的展示架上空空蕩蕩,人偶們七扭八歪地倒在四處,負隅頑抗過的痕跡顯現在他們空洞的臉上,斷掉的脖子或四肢上面,只有這些人偶是完全忠於澀澤的,而諷刺的是,它們僅僅遵從血液之中思維的慣性,以為自己遵從的是祖國。

  “您確實待我不薄。如果那時候,您沒有為了個人的自由和欲望找到我,我也不會提前這麼多年,就達成了我自己的目的,我感謝您。”

  陀思妥耶夫斯基走到澀澤面前,將果戈理與自己共同披蓋的隔離外套解下來,正是這件衣服讓他們尾隨澀澤龍彥回到宅邸,而又沒有被他發現。他解下絨球背後的金屬扣鏈,幫果戈理重新系好到肩頭上去,他一面系,一面息事寧人地繼續說道。

  “那天,雖然我們是提前約好,我還是很感激您將我們收留下來。被太宰治背叛並非我願,我元氣大傷,暫時失去了意識。如果那時不是您及時將我和尼古萊接到這裡,我們恐怕已經被凍死在車倉里了。事實上,我的手上現在還留有一些凍瘡。”

  “所以,費奧多爾,你的回報就是將我的收藏品悉數偷走?”

  “這些並不是我做的,是倫敦塔的部隊所為。”

  “除了我,知道它們被儲藏在這裡的只有你和這個烏克蘭人而已。連太宰都不知道此處。”

  “論起回報,其實我們已經充分地回報了您。”

  陀思妥耶夫斯基停頓著,他清楚地從澀澤臉上看到一瞬失望的、甚至有少許受傷的,最為普通的人的情緒。他便知道這一切是可以繼續下去的,很多猜測也都確實如此。他繼續說下去。

  “我答應您提出的後續要求,代替您自己去籌謀剩下的盜竊行動。我在離開新俄羅斯之前,原本是打算和平撤離的,實話和您說吧,您正在為我的背叛而傷心,我也為您的衝動而遺憾呢?尼古萊原本不會與別林斯基過早碰面,是您的一席話激化了他的偏見,雖然當然了,尼古萊自己也應該反思——”

  他瞥了身邊的人一眼,對方一點也不反思地裝作害羞撓了撓腦袋。

  “——但是毫無疑問,利用了他的性格,誘惑他,讓不了解事情全相的他誤以為我要被即刻逮捕,讓他做出那些過激反應的……似乎,就是您自己呀,澀澤先生。”

  “我已經催促你很久,是你一直拖拉找藉口,遲遲不從戰場回來。在等待你開始行動的時候,我還抱有一絲幻想:萬一費奧多爾確實在籌謀策劃呢?”

  澀澤的眼裡是無盡的灰暗,他的白髮,他蒼白的、不健康的皮膚,隨著他的語句,都終於坦誠地顯露起他的焦灼本因。

  “等待你回莫斯科的時候,我走進新俄羅斯內部數次,苦於無法獲得進入樣本庫的機會。現在想來,哪裡是每一次混入的運氣不好,根本就是你提前吩咐了人,專門為你的拖延而阻礙我……在你的改動記錄里,我終於看到蛛絲馬跡。”

  猩紅目光冷冷地落到果戈理的身上。後者已經在路上聽過前後因果,因此也就格外瞭然且無所忌憚地回應著這種敵視。

  “歸結到底,你多拖出一兩個月,不過是在想辦法,把這個尼古萊·果戈理也從塔里給帶出來而已。太多的時間被你浪費了……你或許也在等著我的死亡提前到來吧?費奧多爾,當你為尼古萊·果戈理的右眼而焦慮的時候,我就明白你對於生命的衰亡,對於哨兵的白化與死亡之間的聯繫,並沒有你所表現出的那麼毫不介意。”

  ——我是站在生者這一邊的,罰。

  果戈理安安靜靜地面對著澀澤龍彥的視線。他的右眼已經永久地失去了視線,但是它如一場代價,一場剛好將他的愚蠢、衝動,他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盲目保護所造成的災難——一場剛好能夠與之等價交換的東西。正是因為他失去了這隻眼睛,他才不再像過去的自己那樣簡簡單單地考慮問題。他開始意識到,當兩人走到一起,他的身體不再單獨屬於他自己,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身體,他的命運,他們所有原屬於自己的那部分尊嚴……所有這些,都是應當更謹慎地去守護的,而守護的立足點,是對對方的信任,不是懷疑。

  新俄羅斯沒有完全地信任陀思妥耶夫斯基。過去的自己也沒有信任他。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像自願接受使命、自願走入耶路撒冷的人子,他不為自己開脫什麼,他的愛是從始至終經得起考驗的。經得起考驗,卻常常無法融入世間的規則。就像他果戈理自己,他是神的造物,原本應堂堂正正地活在世上,他卻必須要因自己的過錯、被懲罰並剜去一隻眼睛,他才變得和普通人一樣,能夠握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手。

  “你為什麼要將那些樣本拱手讓人?費奧多爾,你不是堅稱世界已經走入邪軌,對人體對自然的改造和利用,都是違逆神的意志的麼?”

  “——是嗎?原來我和您說過。”

  陀思妥耶夫斯基圓融地說著,在他說到這些事的時候,他的目光稍嚴肅下來。

  “這些話告訴您,是想讓我們之間的合作能更融洽一些。確實,其中一部分的觀點,我到現在也是極為贊同的……但總體而言,我說得不太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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