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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明燭睡不著了,只好輕輕掀開被子下來。他昨晚氣得要命,本來想一走了之,可是後來思及時間已經耽誤了,再回去得頂著宵禁被抓的風險,太過冒險了,不能因為小事壞了大局,這才留了下來。他慢條斯理地整理了衣服,時間還太早,五更都沒有過,也不見有人走動伺候。他曾經以為到了自己這把年紀,已經沒有什麼看不開或者是需要少見多怪的,可是一想到昨晚上撞見的事情,還是覺得臉上一熱,先前那種惱羞成怒的感覺又湧上來,他在屋子裡待不下去了,總覺得憋得發慌,便輕手輕腳地掩上門出去了。

  一走到二樓的廊子上,他才覺得不對。四下里還是黑的,燈籠里的蠟燭也早就燃盡了。這大宅靜悄悄的,連走動的聲音也沒有。就算此時天色尚早,也應該有下人起來準備東西了。陸明燭伸手捋了一下頭髮,快步沿著廊子往後院那邊去。淅淅瀝瀝了一夜的雨聲已經平息了,只有零星的響動。他一直繞過廊子,走到外面能看到天井的那一側,這才聽見了一些幹活時發出的動靜。陸明燭站在廊子邊上,從二樓向下面天井裡一望,只見有個人正蹲在天井裡面洗衣服,卻根本不是這宅子裡的下人。

  葉錦城背對著他蹲在那裡,雙手浸在一盆滿是泡沫的水裡。雨還是沒有完全停,有點零星的滴落,借著熹微的天光,陸明燭隱約看見他的肩頭和那霜雪似的白色長髮已經被沾得有些濕潤了,葉錦城高高地挽著一雙袖子,露出兩條同樣是白的手臂,正在那裡用力搓洗衣服。陸明燭沒料到他昨天說洗衣服,竟然還真的在這裡洗,不由得微微一愣,隨即下意識地順著樓梯往下走,他生氣歸生氣,該說的事情還是要說。

  下了一半樓梯他就突然停住了。有什麼似曾相識的畫面隱隱約約在眼前一閃而過,陸明燭偏著腦袋想了一會兒,卻還是想不起來,只覺得葉錦城在這裡親自動手洗衣服的模樣實在是新鮮,看到這副樣子,他好像都不那麼生氣了。葉錦城在那裡兀自洗得認真,都沒有注意到他下來,他顯然是做不慣這種事情的,也不知道沒輕沒重地放了多少皂莢下去,明明只有一件薄薄的外衫,他卻弄出那麼大一堆泡沫,撲得周圍的地面到處都是,把前襟都沾濕了一大塊。陸明燭突然有點想笑,可是眼睛卻莫名其妙地酸痛起來——太多沉重和不好的回憶牽扯著他,讓他這種想笑的感覺都變得不合時宜。就在他猶豫著要不要下去的時候,葉錦城抬頭發現了他,大約是沒料到陸明燭過來,他的臉一下子又紅了,比昨天晚上被撞破那件事的時候還紅。他昨晚上就坐在樓梯上睡著了,一直睡到三更過了才醒。想起昨晚上發生的事,無地自容,又覺得自己實在下作,更加上不敢、也不願把陸明燭的衣服交給下人去洗,可自己蹲在天井裡洗衣服,叫下人們看見了,又實在不成個事,只好天沒亮就把人全叫起來,打發得一個不剩,自己才坐在這裡洗衣服。好在宅子裡本來伺候的人少,還不算麻煩。只是詢問那跟了他多年的貼身僕婦這些皂莢搓板之類的東西擱在哪裡時,她那奇奇怪怪卻又好像洞悉一切的眼神,戳得他恨不得找條地fèng鑽進去。好不容易把人全部打發走,卻又沒想到陸明燭醒得這麼早,把他看個正著——其實他並不怕陸明燭看見,他只怕陸明燭根本不看他。只是經過昨晚上那一出,多少有點尷尬,因此臉色又發紅了。

  他把雙手從一大堆泡沫里抽出來,慌慌張張地甩著水。

  “……你……你醒啦……你昨天來是有什麼事情要對我說吧?早飯在偏廳的桌上,你先去吃,我這裡一下就好……”他訕訕地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手,這是種慌亂中掩飾尷尬的動作,“好了我們再說正事。”

  這似曾相識的話觸動了陸明燭。就好像他昨晚想著的一樣,回憶是一件如此奇妙的東西,它可以是一種味道,也可以是一句話。陸明燭突然想起了差不多二十年以前,他在長安住過的那間小小的院子。有那麼一個早上,他醒過來走到後院,只有十九歲的年輕的葉錦城,滿頭烏油油的頭髮高高挽著,袖子捋到手臂上面,坐在院子裡粗手笨腳地搓洗那些沾了歡愛痕跡的床單和衣物,被他驚動調侃之後,也是露出這樣尷尬的神色,舉起手想要去撓頭,卻又因滿手的泡沫而不得不放下來,局促不安地不知該往哪兒擺。早飯在桌上,吃了還不趕緊走?他想起了葉錦城當時也是這樣的一句話。那時候他還以為,這種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卻沒想到那些後來不過是鏡花水月、蕉鹿一夢。

  葉錦城看見陸明燭睜大眼睛,正用一種似笑非笑的目光打量他,簡直可以稱得上是不懷好意,嚇得說話都要結巴了。只是他不知道自己這副樣子的確很是好笑,他臉上沾著皂莢的泡沫,連頭髮上也有,衣襟也濕了,更兼昨晚在樓梯上睡著傷風,講話時也在自己渾然不覺地吸溜著鼻子,整個人看起來實在是慘兮兮的一副模樣。

  “……明燭,你別這樣看著我呀,怪嚇人的……我錯了,這個……這個衣服,晾乾了就還給你……”看見陸明燭的眼睛瞪得更凶,他嚇得連忙又補了一句,“……我洗得很乾淨的!”

  陸明燭不再看他,只是轉身往偏廳那邊走,一面用一種極為嫌棄的語氣道:“還個屁?我嫌髒,丟了吧。你趕緊過來,有正事商量。”

  他說著走進另一邊的廊子去了。葉錦城雙手沾著泡沫在那裡愣了一會兒,直到看不見陸明燭,他才如夢方醒地扭頭看看那浸在水中的衣服,然後莫名其妙地傻笑起來。

  (一四四)

  在街市上徹底熱鬧起來之前,陸明燭總算是趕著離開了葉錦城那裡。他出入都十分小心,只恐招惹是非。前不久在洛道,他明教的身份才暴露給了傾月,因此出入葉錦城這裡,需要格外當心。雖然聽葉錦城說,傾月最近並沒有什麼動靜,洪英那裡對他的態度也一如往常,甚至更加信任親密,大約是傾月還沒有對狼牙軍說過什麼閒話,可是這既然對她來說是一件可以用的把柄,她握在手裡不用,要麼就是在靜觀其變,要麼就是打算在關鍵時刻將這把柄發揮到極致。狼牙軍與紅衣教,內里也齟齬暗生,都在互相防備利用。

  陸明燭方才給葉錦城帶去的消息,是從唐軍那邊傳過來的,屠狼會和明教,其實都接到了這樣的消息,唐軍回頭揮師洛陽,也許還有很久,也許就是指日可待了。只是洛陽目前還完全是狼牙軍占據,如果能依靠多方面打探,將有用的情報遞出去,也許就能給唐軍收復提供諸多便利。在這樣的情勢下,他們的活動也從多方面緊張了起來,加之近來,洪英作為洛陽城防長,對葉錦城這邊的信任不降反升,如果能留心,也許可以從洪英處套得更多有用的消息。

  陸明燭想了想,還是先回了明教營地。昨夜下了整夜的雨,到處都是濕濘濘的,陸明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回營地里,心裡不知怎麼總覺得莫名其妙地煩躁。他很不願意承認,自己現在滿心想著的,其實都是昨晚在葉錦城家裡看見的那一幕,這端不上檯面的事情,現在侵擾了他大部分心神,像夢魘似的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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