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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九霆無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轉身要走,走了兩步,卻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又回過頭來。葉錦城下意識地望著徒弟,卻見葉九霆滿臉嚴肅,正用一種近乎無奈的神情看著他。

  “師父……容我說句實話吧。您想了十幾年,這回重新見到明燭哥,本來是好事,但是說真心話,我原本一點都不贊成您再這樣想讓他回心轉意……這對您,對他來說,都太難了。可是這一回……我覺得我也沒有什麼話可說了,不等到他回心轉意,您是不會死心的,是吧?”

  “……哪兒來那麼多廢話?出去。”葉錦城板著一張臉,只有燈燭的陰影在他臉上跳躍,顯得他神情簡直有點嚇人。

  “別那麼凶嘛,師父,”葉九霆突然幾乎覺得要笑出來了,“我這回是見識到了,從此以後都不再給你潑涼水了,放心吧。”

  他說著悄無聲息地帶上門走了。其實他心裡明白,葉錦城那樣板著一張臉,多半是出於那點難以啟齒的羞赧。雖然如他自己所說,在漫長的師徒相依為命的時光里,葉錦城並沒有多少事情是他這個做徒弟的所不清楚的,而且有那麼幾回,葉錦城也同他無話不說,將所有真心都盡數告訴給葉九霆知曉,可是依著尋常的道理,做長輩的,總不好意思在小輩面前提起自己這一類的事情。葉錦城一在他面前提起陸明燭來,就格外地凶,多半也是出於不好意思。想到這裡他只覺得更好笑了,也就一面搖頭一面笑著離去了。

  葉錦城一個人板著臉坐在那裡,臉上的神情卻沒有因葉九霆的離去而逐漸放鬆下來,反而越繃越緊,簡直可稱得上是森然了。外面的天色更加陰沉了,烏雲在天上厚厚地堆積著,直把屋子裡弄得如同傍晚。實際上這會兒只有他自己才明白,這種難看的臉色並不是因為不好意思,而是葉九霆的話提醒了他,讓他終於將某些事情回過味來。

  先前還在洛道的時候,他總覺得事情有點蹊蹺。傾月是個極其不好對付的女人,雖然他知道自己威脅她的籌碼也足夠沉重,可是她的退讓卻比他想像中要容易太多了。他威脅她說,大不了大家一起死,可是在她來說,就算被他的那股瘋勁兒嚇到,她也原可以用別的法子——比如說,先拿話穩住他,然後去江津村把陸明燭給解決掉——這麼回想起來,的確非常奇怪,她一直到談判最後,才將可以殺掉陸明燭的籌碼拋出來,似乎全然不曾想到,談判進行到那個份上,這個籌碼已經完全沒用了——可話又說回來,事實上這個籌碼對於他葉錦城來說,還是能充分地威脅到他的,實際上,他當初一聽見傾月說要殺掉陸明燭,他面上雖然波瀾不驚,可是心裡已經一下子就慌了,否則也不會睜著眼睛往她的刀口上撞。在這一點上,他從來都了解自己,他是個俗人,凡人,是個怕死的人,能轉圜解決的,他從來都不願意用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可是她拿陸明燭來威脅他,簡直就像是一柄直戳他死穴的利刃,讓他不得不以命威脅。旁人不知道,可他自己清楚,當時他怕得要死——雖然連他那會兒也多半沒意識到——連腿肚子都在轉筋,只要她再多堅持一會兒,他完全有可能自己先露了破綻。可是她卻輸了,錯失了將所有事情滿盤翻局的機會。

  以她那樣縝密又厲害的心思,原本不該這樣。他曾經覺得哪裡不對,可是當時沒有時間耽擱,他更沒有工夫細細思索,便任由這疑惑像是游魚般地過去了。可是現在轉念一想,終於好像有點明白問題出在哪裡——就在傾月的那一句話上。

  如果她真的把陸明燭當做一個無足輕重的人,或者是已經下定決心要將明教驅逐出洛道,直接同葉錦城拼個魚死網破,也未嘗不可,說到頭裡,下場最慘的,還是商會和明教。這樣一來,她完全可以不在談判中將陸明燭單獨拎出來說,還煞有介事地威脅他,明明那個時候,提這件事已經沒有什麼用——可她還是說了。既然說了,就該好好利用,可是她只提了那麼一句,立刻就被他那股瘋勁兒給嚇退了。

  葉錦城盯著那一點搖曳不住的燭火,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捻了一下燭焰,並不燙,他也沒打算將它捻滅。那躍動的火光牽扯著他自己眼睛裡的神情,不住地閃閃爍爍。

  ——除非,這點看似是對他的威脅,其實也是她自己的軟肋。

  葉錦城換了一隻手支撐著下巴,繼續凝視著那迷離的燈火。如果有人在這裡看到他的神情,一定會被他嚇到,因為他臉上此時顯出一種十分奇怪的似笑非笑的模樣。是了,是了。一旦想通了這一點,所有的事情便都十分清楚明了了。沒錯,陸明燭和那個傾月,以前定然有過一段他不知曉的過往。否則以傾月那樣厲害的女人,不可能只因為紅衣教和明教發生衝突時的寥寥幾面之緣,就對陸明燭一心牽掛。葉錦城這時候想起先前他跟隨傾月的隨從,那個叫飛霜的紅衣教弟子,親眼看著她拿了一把彎刀交給傾月。雖然那把刀,在他這樣鑄造刀劍的行家看來,只不過竭力在模仿陸明燭手上僅有的那把悲魔飢火,在細節和工藝上,根本無法趕上,可是沒錯,她的確是在模仿。在江湖中人來看,鑄造刀劍相贈,便絕不是一般的關係了。一定是因為如今立場的對立,才使得傾月無法將這把刀直接送給陸明燭,可是這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她當時捧著那刀低頭查看時,那披著紅袍的溫柔背影和情態,此時在葉錦城心裡一下子燃燒成一把燎原的火,燒得他坐立難安。葉錦城冷汗涔涔地站起來,伸手探了探額頭,那上面涼冰冰汗津津的。為了緩解這窒息的感覺,他在屋裡來回踱步,想要平復心緒。多少年來他除了在承受應得的報應之外,還額外承受無數的流言蜚語,多少人戳著他的脊梁骨指指點點,肆無忌憚地嘲笑,無論什麼情況,對他來說都不算什麼——不算什麼!可是此時此刻,心中的猜測讓他怎樣都無法冷靜,只覺得一腔怒火燒得心口發燙,可是發到外面來,又盡數化作冷汗出了。

  他知道自己這樣的想法簡直稱得上是可恥。當年是他自己傷害並且推開陸明燭,從度過了漫長的分離時光直到今天重逢,陸明燭沒有殺他報仇,並且還能跟他共事,已經是天大的寬宥了,而在這分離的期間,陸明燭同什麼人發生過什麼故事,又哪裡是他葉錦城能置喙或者插手的呢?他從來都明白這一點,可是一旦有了這種想法,他就從來也沒有比此刻更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簡直是在虎尾春冰之上——對於陸明燭來說,他什麼也不是。這種想法弄得他片刻之間心如刀絞,卻不得不自己默默承受。他很清楚,自己沒有任何發怒的資格,可是一股止不住的氣苦的感覺卻怎麼都揮之不去,陸明燭在回答他問題時不耐煩的臉,和傾月那美艷狡黠的笑容,來回在他眼前晃動不住。這個陸明燭,紅口白牙,指天畫地地說他不認得傾月,現在看來,簡直是在胡扯。一想到陸明燭在這件事上,很可能的確同他撒了謊,他就簡直坐立難安。也許陸明燭並沒有撒謊,他的確是不記得傾月了。可是這樣一來,似乎更加讓人難以接受——他兩人曾經有過一手,而他轉過頭去,竟然就將她忘了?不,不可能,陸明燭絕對不是這樣的人。可是——在經歷了那樣的傷害後,誰能保證人是一直不會變的呢?也許最不可能的,就是最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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