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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著突然抬起手臂,鬆開腋下幾個扣子,外氅下面的衣服似乎特意穿得不厚,三下兩下就被他褪下手臂,一直褪到腰間,葉梅芳初始時微微一驚,再看葉錦城跪在那裡,少年時代他們經常一起習劍,熱的時候,也經常光著上身嬉笑打鬧著一起去沖涼,記憶里葉錦城身條結實頎長,骨骼筋肉勻停有力,可如今只見蒼白肌膚,薄薄的筋肉覆在身上,頸背肩頭線條顯出嶙峋之意,右肩兩處舊傷,從肩窩延伸到最上方的肋骨處,一處稍短,葉梅芳知道,那是當初在巴陵縣的時候留下的,另一處更是猙獰,顏色極深,像是凝著陳舊血跡一般盤踞在肩上,這是大光明寺一戰留下來的。屋中雖然燃著火盆,可葉錦城這樣跪在這裡,也忍不住覺得一陣陣的寒意壓迫得人想要哆嗦,他只能竭力忍住,抬起右臂——這右臂是抬不起來了,一抬過肩頭就開始拉扯著筋脈,陣陣劇痛。當初被那樣煞氣極重的彎刀扎個對穿,他很清楚,陸明燭當時絕望悲憤至極,有意卸去自己整條右臂,若不是刀刃意外崩斷,自己這手臂定然不保的;這樣的情狀下,怎能不傷及筋脈呢?

  “師兄,”他的聲音低沉而絕望,“如你所見,我已經是這樣了。我對不起師父,師父在世的時候,我從來沒體會過師父的難處,師父臨終的時候把九霆託付給我——我常常想著,師父是用心良苦,可到底對九霆不公。我自己是這樣也就罷了,可如今還要連累他,我不能教他武學,還要累及他跟著我一起聽那些流言蜚語——也不是流言蜚語,那些話里,有許多都是實話。是我自己做錯了事,活該這樣,可孩子無辜,我……”

  他說著突然雙手伏地,低下頭去沖葉梅芳連磕了三個響頭。這三下磕得極重,葉梅芳看見他抬起頭來,額頭已經立時淤腫破裂,滲著點點血跡。

  葉梅芳愣住了,訥訥道:“你……你做什麼?起來!你這是要折死我?”

  “谷清泉的事情,是我對不住你,師兄,”葉錦城的眼睛閃閃發亮,可是裡面全是絕望,“事到如今,說什麼也無濟於事,我這樣,絕不是逼迫師兄做不願做的事情,若是師兄願意教導九霆,我感激不盡,我知道,師兄不是不喜歡他,只是不想見到我,不想與我打交道,我絕不再多煩擾師兄,只求……若是師兄不願意,也沒關係,師兄方才說笑了,這三拜,本來就是我欠師兄的,只是我之前膽小怕事,自覺無顏面對師兄,拖至如今,何其懦弱可笑!師兄若是不願意教導九霆,也受了我這三拜,當作此事沒有發生,我決計不會再對師兄提第二遍。”

  葉梅芳略略低頭看著他,眼神微微閃爍。關於谷清泉的記憶,都很清晰。那個明教姑娘,永遠充滿活力和不服輸的精神,可是在大光明寺戰場上,說死,也就死了。天子震怒,被東都之狼鐵騎踐踏個措手不及,活不下來,也並不意外。他固然因為谷清泉的死對葉錦城耿耿於懷,卻也明白不能將一切都歸咎於葉錦城。

  “你為著九霆這樣,何苦來?”葉梅芳低聲嘆氣,語氣卻平淡無波,聽不出情緒,“你這樣為著他,他卻不知道,到頭來就算學得一身本事,也未必領你的情。”

  葉錦城心中一痛。他雖然在幾件大事上糊塗至極,終究鑄成大錯,可是素日心思敏捷,哪裡能聽不出葉梅芳話中暗含的意思。心中苦澀翻湧,他只能咬牙道:“我明白師兄的意思。當年師父為著我,不知操了多少的心,我卻什麼都不知道,也不領情,直到師父故去,才曉得後悔。如今……如今才能體會師父當初心情,師兄自己也有徒弟,我多說了也是廢話,師兄必然明白的。若是師兄肯教導九霆……我不用九霆知道些什麼,他什麼也不知道才是最好!他如今不能練習山居心法,本來就是受我連累……我只盼他能在武學上有所成就,其他別無所求。”

  他說著話,蒼白的額頭上大約是有細小的傷口破裂開,細細的血線順著眉心淌下來,他也不去擦。

  “師兄,我讓九霆明早到剪風院那裡去候著,你若是答應了,就……若是不願意,只當此事從未發生過。”他不再說下去,只是伏在地上,又沖葉梅芳拜了一拜。

  葉梅芳看著他,沉默不語。葉錦城默然無聲地穿好衣服,站起來退到門口。本已經掀起門帘來,他卻又回過了頭。

  “……拜託師兄,不要向九霆提及此事。”

  冬季悄無聲息地過去了,第二年一開春,衛天閣從任上回來,沒過多久就來藏劍山莊提親,正式迎娶葉秋紅。兩人耽擱了幾年,年紀都已經不小了,衛天閣覺得對不起葉秋紅,加之父母都已經去世,也不講究那麼多規矩了,直接上門迎娶,在藏劍山莊擺第一桌酒席。

  成親當日熱鬧非凡,葉秋紅的父母也早已去世,家中只有幾個遠房親戚,一切都是由葉錦城安排。他身體不好,半日忙下來,就覺得有些體力不支了,卻只能硬撐著。葉秋紅早就由一群師姐師妹打扮好了,在房中只等待吉時。

  葉錦城疲倦地走上台階。師妹嫁給她喜歡的人,他自然高興,可是心裡總覺得空寂。這些曾經與他親近的人,一個個都在離去。儘管天下沒有不散筵席的道理他很清楚,可終究覺得高興中帶著酸楚。衛天閣這個人他清楚,嚴格自律,處事圓滑卻又果斷,很是靠得住。葉錦城站住,輕輕扣了扣門。

  葉秋紅在裡面應了一聲。葉錦城推門走進去,只見師妹坐在那裡,神情羞怯,卻也容光煥發,顯得比平日漂亮許多。吉時未到,她還沒有蓋上喜帕。葉錦城走過去,將兩樣東西放在她手邊。

  一樣是他出發去西域之前為她打的首飾,那時還以為她早早就會出嫁,另一樣裝在長形錦盒裡,葉秋紅一眼望去便看出是劍盒,連忙接過打開,隨即發出欣喜的驚呼。

  裡面是一把輕劍,比尋常輕劍細些,是女子所用樣式,劍刃雪亮,劍身精工雕刻,兩面一面銀杏,一面梅花,片片朵朵都精緻異常,巧奪天工,讓人愛不釋手。

  “這是好多年前,師兄答應做給你的,你還記得吧?”葉錦城笑得落寞,“只刻好了劍刃模子……後來總忙著自己那麼點事,就耽擱了。如今師兄這副樣子,也鑄不出什麼好劍,只得將模子拿去,託付別人做了。是師兄對不住你。”

  “師兄,我——”

  “你這就要嫁人了,出嫁後,要跟著他去洛陽,那裡不比杭州,你也從沒去過,”葉錦城伸手為她將鬢邊珠花撥正,“自己多加小心,好好保重……”

  儘管他極力掩飾,一直在微笑不住,可連葉秋紅也能看出他神情里掩飾不住的失落。她想說話,又覺得一陣陣的心酸說不出口。葉錦城這幾年的情狀,她也是看在眼裡的,卻幫不上什麼忙。從小師兄對她就很好,她甚至覺得,沒有見過比師兄更具備耐心的男人。師兄與陸明燭之間的事情,她是大概知道的,直到今日,她也想不通,師兄到底是為什麼,能做出這樣連累他自己愧疚終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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