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我……我不能……”葉思游不堪重負地低下頭去,“我不能……”白竹能感覺到他的聲音漸漸哽咽,頭髮和衣服摩挲著簌簌顫抖,“……師姐……走了……她死前的幾天,曾經叫我……好好照顧錦城,我竟然沒有聽出她的意思……陸……滄海……他也……走了……我不能……若是錦城再出什麼事情……若是他也……也……我——”

  “游哥,游哥你別這樣……”白竹終於慌了手腳,“是我說話沒過心,是我說錯了,你別這樣,我們不告訴他,不告訴他就是了——”

  沉悶的雷聲似乎在距離屋頂不遠處滾動,有雨點漸而開始落下。

  葉錦城站在門外石階上,他聽見屋子裡師父和白竹的爭執聲從激烈漸漸低微下去,舉起的手卻再也敲不下門去。雨點越來越快地落下來,將他肩頭的衣服砸出一片濕潤。他的手僵在半空,不住地哆嗦,敲不動門,也放不下來,直到雨點越來越大,急促的雷聲滾動不住,他才哆嗦著抬起另一隻手,卻握住這隻手的手腕,一點點地將雙手放下來,隨即轉身邁開步子,踉蹌著走進雨中。

  (七十一)

  興許是驟雨打屋檐的聲音驚動了白竹,他下意識地推開門,當下瞧見葉錦城轉身而去的背影,隨即後面葉思游驚得站起身來,三步並作兩步衝出門去。

  大雨已經傾瀉而下,葉思游疾步跑到葉錦城身邊,一手攬過他的肩膀,白竹也顧不得別的,疾奔出去,一手去拍葉錦城的臉頰。

  “錦城……錦城!你還好吧?!”

  雨水順著葉錦城已經浸濕的頭髮淌下來,從白竹和葉錦城臉頰相貼的手心中滾過,冰涼的,葉錦城轉過頭來,他的眼睛隔著雨簾,葉思游和白竹都看不清。白竹感覺到他抓住自己的手腕,緩慢而堅定地推開。

  “沒事……白先生,師父,沒事……我沒事……”

  大雨轟鳴的聲音讓他的話有些模糊不清。葉思游臉色煞白,臉上滾動著水珠,他幾次去抓葉錦城的手,都被葉錦城拉開,最後反被握住,葉錦城語氣堅定地勸他道:“師父,師父您放手……我沒事,我很好,我沒事。”

  葉思游抓不住他的手。白竹瞅個空子仔細瞧了瞧他,只見他雖然眼神晦暗,臉色煞白,倒顯得與之前有些不一樣,仿佛真的是清明許多的模樣。白竹下意識地用手去擦臉上的雨水,儘管怎麼也擦不盡。三人糾纏間已經有下人撐著傘跑過來為他們遮雨,白竹瞅準時機抓住葉思游的手臂,將他從葉錦城身邊強硬地拉開。像是為了讓葉思游放心,葉錦城煞白著臉從下人手中拿了把傘,轉身對著葉思游和白竹點點頭。

  “師父,讓我靜一靜……讓我靜一靜。”

  他說著轉身往另一側的月亮門外走去。白竹用力拽住葉思游,對他使眼色,示意不要打擾葉錦城,只要指派人悄悄跟著就好。

  葉錦城出了月亮門,他撐著傘,沉默無聲地穿過剪風院,一直從側門走出山莊,他在劍廬門口站了一會兒,返身往西湖湖堤上走去。遠處飛來峰在一片雨聲轟鳴和烏雲聚攏下,顯著淺灰和蒼青的層疊輪廓。大雨洗刷萬物,風卻不很猛烈,將雨點吹成萬千斜線,在湖中泛起層層漣漪。這西湖跟記憶中的一點也不同,記憶中的西湖,春光明媚,夏雷慡朗,秋雨多情,冬雪妖嬈。那些舊日的時光在記憶里散成碎片,不知道多久了,也不知有沒有被歲月磨損,它們在方才聽到的話中漸漸聚攏,形成清晰完整的畫面浮現出來。葉錦城在湖堤上站住了,隔著雨簾飄灑的湖堤,他看見湖堤上千絲萬縷的柳條隨著風雨舞動不住,掩映著遠處小小的湖灣,那地方每個春季都有桃花芳菲。

  他撐著的傘擋不住斜飛的風雨,衣服被反覆浸濕,只是他自己渾然不覺。葉錦城順著湖堤慢慢來到淺水灣處,從這裡可以看見遠處小穎園籠罩在一片風雨之中。他轉過身,繼續沿著湖堤往南面走去,一直走進瀟瀟風雨里。

  葉思游派著的人一直遠遠跟著他,只見葉錦城走走停停,走過很大一圈,才重新緩步回頭,重新回到劍廬前面。

  風雨正酣。劍廬外面的勞作已經停止,只有那些工具堆放在各處鍛造台上,裡面還傳來隱隱約約的聲音,只是反覆地被大雨掩蓋住。劍廬前面的台階上嘩啦啦地往下流淌著雨水,那些雨水匯聚成水流,帶著一些飄零的葉片,向葉錦城腳下漂來。從楓華谷一戰之後,已經整整快要六年過去,這六年的時光,像是這帶著葉片的水一樣流淌而過。從幼年時代開始,到少年、青年,他無數次地踏上過新雨後的劍廬台階,經過雨水沖刷的青石板看起來蒼青潔淨。可如今六年歲月像是這雨水樣滾滾而過,卻只衝刷得他的心頭一片空白。那些空白的時光,如今又被一點點回憶起來的事實所填補滿。從小到大,他不知道多少次地進出劍廬,通紅的鐵釺,灼熱的氣浪,叮噹入耳的敲打聲,都無比熟悉。他在這裡打出過許多東西,有失敗的,有成功的——那些他都忘了,都不重要。只有兩樣東西他記得最清楚,他在這裡打出過一把千機匣,一對彎刀——前者從鑄成初始就沒有送出去的機會,最終毀於己手;後者被別有用心地送出,最終痛入骨髓。

  他記得自己流著眼淚一下下鍛打千機匣里的精細部件,唐天越離去的痛苦讓他不堪重負,錘子砸在手上,滿手的鮮血淋漓流淌到淬火的水中,讓那熾熱的孔雀羽發出冰冷又剛烈的氣息;他也記得自己的手,抖得提不起鍛造用的工具,紛亂心緒飄忽不定,像是爐膛中扭曲跳動的熾烈火焰,那火灼燒的不是他手中彎刀,而是他的心,他舉棋不定,彷徨踟躕,卻終究有股力量推著他一直走下去,哪怕前面是深黑淵藪,也斷然不能停步回頭。

  陸明燭是誰,他記得,他從未忘記——他直到今日才知道,他從未忘記。這劍廬通往外面的小路,是他們無數次走過的,他還記得,在他鑄造彎刀的時日裡,陸明燭領著葉九霆來找他,孩子清脆而無憂無慮的笑語,有那麼一兩個罅隙里讓他覺得,似乎自己的痛苦也跟隨那歡聲而去了。他輕輕鬆鬆地將葉九霆扛坐在肩上,從夜色掩映的湖畔一路走回去。陸明燭的話不多,栗色的眼睛裡卻總是流露出笑意。這些笑意在大光明寺的風雨雷電中灰飛煙滅,只剩冰冷的對峙和赤裸裸的恨——他實在記不得了,他實在記不得,在那樣的血煙腥風中,陸明燭的眼睛裡除了對峙和恨意,是否有痛苦。

  劍廬裡面似乎傳來急促跑動的腳步聲,有人的聲音隔著大雨隱隱約約傳到他耳中,隨即有人大聲答應了幾句,是個脆生生的少年聲音。葉錦城煞白著臉抬起頭來,劍廬出口處急匆匆地跑出來一個孩子,他撐著一把傘,急匆匆地走進雨里,衝著葉錦城這邊跑來,隨即他像是看見了葉錦城,步伐一下子止住,愣愣地站在那裡不動了。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