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東方勝咬牙切齒:“讓朱老九給我把她送走,我現在正心煩著,沒空處理這些事!”

  陳百壽唱諾之後退了下去。

  東方勝不自覺地摸了摸懷裡的一件物事,思緒一動——卻不知,那宮裡現在是什麼情形?

  雪飄了半夜,御花園裡一片銀裝素裹。若是往昔時光。jú妃定然會遣了宮人前來收集新雪泡茶,但今日,宮人們都沒有這份心思。往日鶯聲燕語的jú妃寢宮裡,只有篤篤的木魚敲擊和女子喃喃的念經聲綿綿迴響。

  這漫長一夜,除了那殿中昏睡著的二人,東宮上下無人入眠。

  皇帝做了悠長的一個夢,在夢裡,他有著無限的精力和體力,在金戈鐵馬、美酒美人中恣意揮灑,放聲大笑。

  笑聲戛然而止,一絲空落落的索然油然生出。他神識一散,夢中的一切幻影漸漸變得虛浮而飄忽。

  他慢慢地睜開了眼。

  “父皇,您醒了。”太子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皇帝目光移了過去,看到太子眼神倦怠、雙目通紅,神情里不見悲喜,卻是鬆了一口氣般的釋然。

  他啞聲問道:“朕這次,又是睡了多久?”

  “沒多久,不過一個晚上。”太子一邊回答著,一邊喚了宮人入內,伺候皇帝潔面洗漱。

  不多時,一直在東宮待命的太醫和閣老們也紛紛前來覲見。

  眾人七嘴八舌將昨夜的驚險情形說得活靈活現、宛若親見,一番“萬幸”、“大幸”又兼痛哭流涕的感概之後,太醫輪流上前診脈,確定了皇帝暫時無虞。

  見此情況,閣老們紛紛轉眼望向太子,神態中帶著些不安,太子頷首道:“孤會將昨夜擬的遺詔燒了,諸公辛勞,便回去休息吧。”

  眾閣臣不自覺地鬆了口氣,謝過恩典,各自離宮回府了。

  因著皇帝險些驚風,太醫們討論了陣子,還是讓皇帝暫時在東宮休養,待到再好些才好移動搬回寢宮。皇帝不置可否,服了藥後,便閉目養起了神。

  閒人盡去,一室靜寂。太子見皇帝仿佛睡了,便輕手輕腳地收拾起案上的遺詔,預備生個火盆燒了。

  床上的皇帝忽然開口道:“你做得不對。”

  太子動作一滯:“父皇指的是什麼?”

  皇帝睜開眼:“你不該叫太醫來救朕,你應該讓朕就這麼病發而死,你才好順利地登基!現在我活著,你就算登基也需尊我為太上皇,你拿不到所有的權柄!”

  太子胸口發悶,仿佛被人一拳搗在了心窩上:“兒子生出了不臣之心,父皇竟然不加呵責嗎?”

  皇帝別開臉看向另一邊:“你會有此心,倒是有幾分血性,有些像朕了。”

  太子啞了半晌,自失一笑:“不過,在心腸軟硬上,我和天香,大概是這輩子都像不了你。”

  皇帝冷哼了聲:“是,朕心腸硬得很,你們卻都沒學到。這世道人心險惡,你們卻如此心軟,日後,怎麼對付得了其他黑心腸的虎狼啊!”

  “呵——”太子忽然笑了起來,“父皇,兒臣突然覺得很慶幸,慶幸這世上還有天香、還有馮素貞這樣的人在。”

  聽到那個名字,皇帝心裡也悶了起來:“那馮氏賤婦誆騙了朕的女兒,定然不能輕饒了!她現在在何處,天香又在何處?”

  太子冷笑道:“您口中的那個賤婦昨夜耗盡功力救了您的性命,昏了過去。天香昨夜兩頭侍疾,不敢入眠。今晨是我看不過眼,才將她趕去休息了。”

  皇帝雙目眯起:“呵,那賤婦倒是個會收買人心的。或許,你們吃她這一套,但朕,不會為之所動。”

  太子哈哈大笑起來——卻是被氣得:“父皇,兒臣很好奇。在您心裡,是不是所有人,都只是為了個人私利行事,都可以用私利收買。這世上從無善惡,只有利弊?”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皇帝神色沉肅,認真叮囑道,“皇兒,你只要想通了這一點,朝廷里,就沒有人能踩在你頭上。”

  太子腦子一熱,將桌上的幾份遺詔兜起,一股腦地扔到了床上,憤然道:“既然父皇欣賞兒臣的血性,那就請父皇選一份稱心的遺詔出來吧!”

  皇帝呵呵一笑,竟有些欣慰道:“這才對……”

  他蒼老的手指顫顫微微地拾起一張張紙,認真而吃力地讀了起來。

  說是數稿,其實內容大同小異,只是措辭語句有些差別罷了。皇帝挑出了最為雅馴的一篇,抑揚頓挫地誦讀出聲:

  “朕以薄德,獲嗣祖宗大位,蓋今三十有一年矣,享國久長,累朝鮮聞……”

  “朕少隨太祖征戰四方,定禍亂而偃兵,復禮教於朝綱;御極以來,宵旰憂勤,圖臻至治,惟恐有辜先帝付託。雖不自謂移風易俗,然太平治世,興文宣武廣及女子,藏富於民家給人足,縱德澤未洽於天下,亦可稱耶……”

  讀到這裡,皇帝忽然大笑出聲:“哈哈哈哈……寫得好,寫得好,這是哪位閣老捉的刀?”

  “是中書舍人李兆廷寫的。”

  皇帝饒有興味地又讀了一遍:“興文宣武廣及女子……這李兆廷倒是慣會給朕戴高帽子啊……朕模糊記得,此人是不是和馮家有些干係?”

  太子隱隱也琢磨出內里的意味來,喃喃道:“他……本來應該是馮家的女婿……他這是在替馮素貞洗罪開脫啊……”

  “那就難怪了!”皇帝感慨一聲,繼續讀了下去——

  “向惟敬天助民是務,然年歲日長,筋力衰微,乃過求長生,遂致jian人慾仙乘機誑惑,禱是日舉,土木歲興,郊廟之祀不親,賢臣諫言不聞,既違成憲,亦負初心。邇者蒙天獲示,方圖改徹,而比者遘疾,日臻彌留,補過無由,思及惟增愧恨……”

  “繼而臨終罪己:因言獲罪諸臣,存者召用,歿者恤錄,見監者釋放復職。欲仙幫餘孽,查照情罪,各正刑章。齋蘸採買事物盡皆停止,斜封墨敕得官悉加罷免……”

  “好,好,好!”皇帝連嘆了三聲,“好一個臨終罪己……寥寥數語,撥亂反正,妙哉,妙哉!”他抬頭笑道:“就用這篇吧!”

  太子痛聲問道:“父皇,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皇帝神態從容:“哪樣?”

  “‘定禍亂而偃兵,復禮教於朝綱,’”太子神色微動,聲氣也隨之拔高,“‘過求長生,郊廟之祀不親,賢臣諫言不聞’,您本來是個英雄,為什麼,為什麼你會變成這樣?!”

  皇帝微微抬起下頜,傲然道:“你懂什麼!若不是朕定下驅狼逐虎之策,你這榆木腦袋,現在怕還是滿腦子木鳥!”

  太子反駁道:“木鳥……我為什麼會寄情於木鳥,父皇你不知道嗎?若是你如其他父親那般對我,若是你讓我知道父慈子孝,我至於韜光養晦如履薄冰嗎?!”

  “父慈子孝……”皇帝一愣,目光渙散了些,“你這傻兒,世上哪有那麼多的父慈子孝啊……”

  他沉思片刻,似是鼓起了勇氣道:“你知不知道,其實朕是庶子。”

  太子一怔。

  皇帝繼續道:“太祖起兵之前跟著李成梁平遼,收服失地,驅除韃虜,是一等一的英雄豪傑。你的祖父、我的父親是太祖嫡子,卻是個耳根子極軟的,呵呵,就是個軟蛋!”

  “父親的元配夫人嫁給父親五年無所出,這才給侍妾停了絕子湯,朕的親娘不走運,頭一個懷上了朕……”皇帝眼光微微一沉,“然後便是留子去母。”

  “朕一直以為朕是嫡出的少爺,直到,直到十三弟出生,朕才看到朕一直叫娘的那個女人眼中,真正泛起了慈愛的光,”皇帝冷笑起來,“世人皆道我少年英豪十歲就從軍,跟著太祖武皇帝征討。卻沒人想過,就算武皇帝不曾南面稱帝,我也是侯府的孫少爺,生來就是落地的富貴,根本沒必要刀光劍雨里去掙前程!”

  沒等太子細思清楚,就聽到皇帝輕飄飄地補了句:“還不是那個女人,怕朕擋了她親生兒子的富貴,百般設計把我逼去了遼東,逼去了那個修羅場。”

  皇帝哈哈大笑起來:“你覺得自己在懷來經歷的事情,可怕嗎?那算什麼!你可曾有從屍山血海里爬出來,驚恐地發現方圓十里地,只有自己一個活物?朕只能憑著太陽的位置斷定方向,一步一步拖著傷腿走了一天一夜,才走過那二十里地回到營帳。朕回去的時候,所有人都以為見了鬼!”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