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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雪崖望著她那雙充滿狠勁的眼睛,耳邊還迴蕩著那幾句聲嘶力竭的話,心頭被重重一擊,震撼難言,冷不丁就扔了傘,一把接住了那個纖秀的身影。

  這一抱,天地顛倒,白衣墜入地獄,一世業障,一世孽緣,一世婆娑沉淪。

  “我哥哥終於還是找到了我,那時他在書院的井水裡下了毒,威脅我跟他回琅岐島,我問了你,你明明說了願意隨我而去,等書院上下的毒全部解清,安頓好一切事宜,你就會來找我,可是你失約了……”

  長空下,辛如月攤開手心,那鎏金珍瓏九連環散發著迷人的光芒,她痴痴一笑:“你只留給我這樣一個九連環,我多傻,天天抱著它,滿心歡喜地在島上等著你,可一年又一年過去了,你始終沒有出現過,我終於知道,我永遠等不來你了,你當初只是為了哄騙我,拿到解藥吧?”

  “你或許並不知道,剛被帶回島上時,哥哥知道我愛上了一個女人,他有多麼暴跳如雷,他從未對我發過那麼大的火,我被關進了萬蛇窟里,他每天都會來一趟,站在上面問我,想清楚了沒有,我就對著他笑,然後唱你教給我的歌謠,我說,就算給我琅岐島上再好的男兒,我也不稀罕,我只要你,這輩子心中只有你一人,哥哥每次都氣個半死,他足足將我關了三個月,在最痛苦最艱難的時候,我手邊只有你給的這個九連環,我在地上爬著,我告訴自己,堅持下去,你總會來的,你會來救我的,一定會……”

  “可是哥哥說得對,高高在上的神靈,又怎麼會顧及凡人的愛恨生死呢?”

  淚水自辛如月臉上淌下,她一點點收攏手掌,攥緊了那個九連環,風揚起她的烏髮紫衣,她淒楚的聲音迴蕩在長空之下:“是我太蠢了,忘記了書院那幾年溫存,原本就是我偷來的,你只是陪我做了一場好夢罷了,你是個多麼偽善的神明啊,是我自己參不破鏡花水月,不願醒來而已。”

  她抬起被淚水打濕的長睫,望著眼前那身白衣,一點點悽然笑了:“殷雪崖,其實,你從來就不曾……真正愛過我吧?”

  冷冽長風下,那身白衣身子微顫,喉頭動了動,竟是忽地吐出了一口血,她卻是若無其事地擦掉了血,對著眼前的辛如月,輕輕一笑,眸中波光閃動:

  “我此生,除你之外,再未對任何人動過心,無論男女。”

  短短几個字,極輕極緩,卻叫辛如月渾身一震,霍然瞪大了眼,搖著頭激動道:“我,我不信,你,你又想來騙我是不是……”

  “辛兒,我不會再騙你了。”殷雪崖慢慢道,唇邊的笑意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哀傷,她似是望向了虛空,自顧自道:“我其實沒有告訴過你,我是一個孤兒,自小被師父撫養長大,他曾做過竹岫書院的兩任院首,是個很了不得的人,也是個眼裡揉不得一粒沙子的人……”

  那一年,辛如月被帶回了琅岐島,殷雪崖處理完一切後,本想依約拿著她留下的圖紙,追尋她而去,但就在她登上了船頭時,一個人趕來了。

  確切地說,是她的師妹,凌女傅,從左丘山的隱居之地,將她們的師父,梅汝老人,請來了。

  老人已年近百歲,鶴髮白袍,一派仙風道骨,腰杆依舊挺如青山,一雙眼也未有絲毫渾濁,望向人時,帶著一如既往的威嚴與震懾。

  “雪兒,為師有話對你說,你且下船。”

  船這一下,便再也沒能盪出湖面,抵達遙遠的那方琅岐島,抵達那個心之所向的……家。

  梅汝老人一生耿直正派,是萬萬不能接受自己最疼愛的徒兒犯下錯事,“誤入歧途”,在他看來,殷雪崖與辛如月的相愛,是有違倫常,天下第一荒謬之事,更遑論那辛如月還是一個魔教的小妖女。

  所以,他將殷雪崖帶回了竹岫書院,還做了一件足以將她終身困住的事,那時裘院首即將退任,新院首尚未選出,梅汝老人以自己的威望,推舉了殷雪崖,成為了新一任院首。

  繼任儀式上,他親自捧著琉璃匣,將院首令箭傳給了殷雪崖,並在她耳邊道:“雪兒,你斷了那條心吧,除非我死,否則絕不會看你泥足深陷。”

  但就算死……梅汝老人也依舊將殷雪崖困在了竹岫書院,他去世前,逼著殷雪崖在他床前立誓,永不能踏足琅岐島,永不可去尋辛如月,否則,他便永墜修羅地獄,日日受萬鬼掏心之苦,生生世世不得解脫。

  這誓立得頗為狠毒,梅汝老人深諳自己這個愛徒的性子,她一生為人清冷淡漠,什麼都不放在心上,這世上倘若有什麼能夠牽絆住她的,一定是他這個最親最近的師父。

  所以,他把自己置於毒誓之中,徹底斬斷了她的念想。

  殷雪崖在梅汝老人走後,戴上了面紗,成為了眾人眼中神秘莫測,性情冰冷,一年難見幾回的殷院首。

  她被一個毒誓困在了無形的枷鎖中,天下任她而去,卻唯獨不能踏上琅岐島,不能去找她的小魔女,不能和她有任何……結果。

  她開始不斷練那套碧海青天劍法,在大理的千尋塔上,在塞外的斜陽糙原中,也在竹竹岫書院的……關雎院裡。

  九月二十六日,是她心愛姑娘的生辰,她曾經說過,每年都要為她做上一碗陽春麵,但她已不能,所以只能對月舞劍,醉醺醺的一雙眸中,仿佛能看到夜空那道淺笑吟吟的虛影。

  酒傷身,情傷心。

  劍法舞多了,周身便有了些奇妙的變化。

  他們左丘山這一派的武功,原就帶了些“仙道”的意味,但因她心中悲愴哀婉,邪念叢生,練到後面,路數越走越偏,生生把“仙道”扭作了“鬼功”。

  每月二十六日,她在月下醉酒舞劍時,骨骼便會發生奇詭的變化,許是心底那個執念太深,她憾恨自己此生並非男兒之軀,故每當走火入魔之際,她周身骨骼就會隨之擴張,身形如柳條展開,化作一副男子的骨架,月下遙遙望去,與一個身姿頎長的男人別無二致。

  這匪夷所思的變化讓凌女傅又是驚愕又是心痛,書院內也傳言紛紛,她咬咬牙,為了替師姐遮掩秘密,索性將錯就錯,在全院下了禁令,說不準靠近關雎院裡的那個“男人”。

  久而久之,每個弟子都道,關雎院裡有個奇怪的男人,會在二十六日的月下舞劍,但從來沒有人會懷疑到殷雪崖,殷院首頭上。

  “我費心遮掩了那麼久,到今天,還是瞞不住了。”凌女傅悲戚地站在風中,淚流滿面,對著場中那身紫衣咬牙切齒:“辛如月,你為什麼要回來?為什麼要陰魂不散?為什麼不肯放過師姐?”

  她恨到心尖滴血,抬手一指:“妖女,都是你這妖女,將師姐害到這般地步……”

  辛如月身子劇顫,對凌女傅的恨聲卻充耳未聞,只一步步走向殷雪崖,嘴唇翕動著:“原來,原來一切是這樣的嗎?”

  那身白衣沒有說話,只是哀傷地看著她,眼裡的一抹波光勝過萬語千言,辛如月與她久久對視著,長風跨過了年年歲歲,她忽然就仰頭長笑,神態若狂,上前想要去拉住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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