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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厲聲落下時,竹藤又是狠狠抽了一記,付遠之咬緊牙關,未有絲毫閃躲,只是悶聲忍住。

  “更何況,那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庶女,也值得你如此大費周章,暗通款曲地繞上這麼一圈,即便你將人救回了又如何,你以為奉國公府會存有幾分感激?對你又有幾分助力?簡直吃力不討好,愚蠢!”

  “反倒是你父親生性多疑,最不喜府中孩兒越過他,擅自做主,這回你出了個這樣大的‘風頭’,他嘴上誇你,但你焉知他心中如何作想?他不是沒有別的孩子,你這個大公子的位置就真的穩若磐石嗎!”

  竹藤狠狠抽了一下又一下,那美貌夫人卻越說越氣,抽得愈發用力,即使看到那白色單衣上透出血痕來也未停手。

  “這麼多年來,母親從不讓你隨意出頭,叫你該藏拙時就得藏拙,你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嗎?若你父親這次真有了別的想法,你該怎樣自處?這麼多年來,你的謙恭順從,進退有度,你所做的一切努力,難道都要付諸東流了嗎?”

  “不許咬牙忍住,痛就喊出來,回答母親!”

  付遠之肩頭微顫,額上冷汗涔流,在又一記竹藤狠狠抽下時,才沙啞著喊了聲:“母親!”

  他後背血痕累累,視線變得模糊起來,望著頂端氣窗投入的微弱光芒,吐出的每一個字都艱難無比:“旁人……旁人的死活,我可以不在乎……可阿雋不行,唯獨她不行,我舍不下……”

  這話一出,那美貌夫人臉色陡變,手心顫抖下,差點將那竹藤打斷,“沒出息的東西,你怎麼能有牽絆,能有舍不下的軟肋呢!必要時候,就連母親你也是可以捨去的!你忘了母親跟你說的話嗎,你怎麼就這般沒出息呢!”

  付遠之被打得身子一歪,險些栽倒,太陽穴嗡嗡作響,卻依舊強撐起背脊,咽下一口血水,堅持道:“不,母親,不會舍……阿雋,也不會舍……孩兒有自己想守護的人……若那些人都不在了……即便得到了滔天的權勢……又有何意思……”

  “你,你這孽子!”美貌夫人雙眼一紅,想要再打下去時,卻堪堪停在了半空,她呼吸紊亂間,忽地扔了竹藤,一把捂住臉,身影微顫著久久未動。

  付遠之察覺到什麼,扭頭看向身後的無邊黑暗,有些慌了:“母親,你是哭了嗎?都是孩兒不好,惹母親傷心了……”

  那美貌夫人一聲未吭,只是在良久的沉寂之後,才慢慢放下了雙手,臉上又恢復了一派冰冷持重,除卻眼角一圈微紅外,看不出任何異樣。

  “你在這裡靜心思過吧,想想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以後的路還有那麼長,母親不能陪你走一輩子的,母親……只希望你好好的。”

  說完,她轉身而去,拖著一隻跛腳,努力維持儀態,一步一步地出了門。

  跛娘,鄭跛娘,付遠之眨了眨眼,不知怎麼,望著母親遠去的背影,耳邊忽然響起那些年,大哥二哥編來嘲笑他們母子的歌謠——

  “跛娘丑,跛娘怪,相府有個鄭跛娘,生了一個病嬌嬌,背著嬌嬌走起路,一跛一跛慢老牛……”

  淚水漸漸模糊了視線,他胸口被鋪天蓋地的酸澀堵住,一點點彎下腰,摸上地上那血漬斑斑的竹藤,腦袋埋了下去,壓抑著嗚咽道:“母親,對不起,對不起……”

  鄭奉鈺嫁進付府的時候,付月奚剛升為副相不久,年輕有為,前途無可限量。

  鄭汝寧那時也還沒有失勢,朝中一代大儒,門生遍天下,景仰他的人不計其數。

  這其中,就包括付月奚。

  但他的“景仰”並非那麼單純,他是一個做任何事情都有目的性的人,幾次三番去鄭府拜訪,也只是想借鄭汝寧的威望,拉攏天下士子的心,得到這一股莫大的助力。

  但鄭汝寧一生剛正,最不喜朝中結黨營私,一來二去,他便看出付月奚的功利性,不甚待見這個心術不正的年輕人。

  付月奚也不惱,依舊笑吟吟登門,穿得清俊如斯,舉止有禮端方,讓人挑不出一絲錯。

  即便鄭汝寧稱病不願見他,他也毫無脾氣,只在鄭府走走停停,欣賞一方初秋美景。

  便是在這樣的光景下,他在這一年的初秋和風中,於水榭亭台間,遇上了鄭奉鈺,鄭汝寧唯一的女兒。

  她坐在湖中央的亭子裡,拉下兩層白紗,纖纖玉手清雅撫琴,宛如天籟,水面波光粼粼,身子影影綽綽,氣質出塵如仙,叫見慣美色的付月奚一時都看呆了。

  事實上,在鄭汝寧的無數門生心中,鄭奉鈺一直是可遠觀而不可褻瀆,仙子一般的佳人。

  他們並不知道,那個坐在湖中央,隔著輕紗撫琴的仙子,其實……是個生來的跛子。

  鄭奉鈺繼承了父親的剛硬性子,自尊心極強,從不在人前走路,即使在府里,也隨時有一頂綴花香轎候在一旁,供她代步。

  這樣一來,她在門生們的心中,更添高貴神秘了,加之她天生聰穎,過目不忘,無數人為她傾倒,付月奚也不例外。

  假使沒有遇到付月奚,鄭奉鈺也許一生都不會嫁人,她寧願讓自己如皎潔明月般,高懸於旁人心中,也不願狠狠摔在地上,使美麗的虛影破碎,狼狽成泥。

  可是,遇到了付月奚,她生平第一次知道心跳加快的感覺,她無力招架,她想賭一次,她去找了父親。

  鄭汝寧看了女兒許久,才嘆了聲:“我並非懷疑他的用意與居心,但我想問一句,奉鈺,你確定他知道你的隱疾後,還會如此待你嗎?”

  鄭奉鈺輕輕咬唇,思慮良久後,才低垂了頭,說了似是而非的一段:“他是個光風霽月的人,他很溫柔,他寫的詩很美,他變出來的白鴿也很可愛,他,他這個人,很好……女兒想賭一次。”

  在鄭奉鈺終身不嫁,和嫁給付月奚之間,鄭汝寧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長長一嘆,選擇了後一者。

  他想,哪怕成親後,付月奚發現了鄭奉鈺的跛腳,但應該也會顧及與她的情分,畢竟鄭奉鈺是個那樣好的姑娘,除了先天的這點不足,沒有任何地方配不上付月奚。

  可惜,鄭汝寧想錯了,或者說是,鄭奉鈺賭錯了。

  付月奚從來就不是一個重情之人,兒女之情在他心中算不得什麼,遠遠比不上權勢地位,為此,他還曾對聞人靖一度不解,看他掙扎於家族與至愛之間,搖頭納罕,甚至在他喝醉酒,找他傾訴的時候,揚唇一笑:

  “不就是女人嗎?有這麼難以放下嗎?”

  聞人靖與付月奚算是自小長大的兄弟,在他面前哭得無所顧忌,像個孩子一般:“我喜歡小眉,我是真的喜歡小眉,你難道就沒有喜歡過一個女人嗎……”

  “女人?”付月奚皺眉,沉吟一番後,低低一笑:“女人可以有很多,但直上九霄的路只有一條,如果這個女人無法陪我到達我想去的地方,那麼她在一開始,就不會進入我的眼中,我也不會有你如今的這些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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