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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不得不開始自己默默地觀察,他很快發現這兩人雖然不說話,但是交流的動作並不少……或者說因為太過默契,在細微的動作之後立刻能了解對方的意思,過去他們有交談時這一點尚不明顯,如今都沉默下來,反而將這種默契突出了。

  ……說好的吵架呢?烏倫覺得自己又想裝作不認識這兩人了。

  烏倫並不知道自己心裡暗想的便是朝堂里那些公卿們的感受,皇帝和國師之間陡然氣氛微妙對他們來說乃是常態,並非沒有什麼熱心的人試圖調解,譬如大司馬將軍白石郎,這些熱心人取得的結果無一不是敗退,以至到了後來,根本沒有去管這兩人了。

  反正他們自己會找機會和好的,被閃瞎眼的眾人忿忿想。

  就這麼彆扭地行了幾日——在大雪山樂道記下了白陸的地圖——第十日時他們到達了長楚海峽。樂道找路子搭乘黑船,在陰雨交加海浪三丈高的日子度過海峽,一行人濕漉漉地登上了中陸的土地。

  中陸這邊,樂道是真的一塊塊地打下來的,對地形熟的不能再熟。長楚海峽是雲谷郡和東楚郡的接壤之地,他沒帶著一大二小在這裡久留,四個人三匹馬,繞著城池和村落,直接就往皇都城奔去。

  越往南方走,就越能感受到復甦的春風,群山積雪從大片大片的覆蓋變成星星點點,和新發的嬌嫩綠芽鑲嵌在一起,直到某一日,積雪全部消失不見,化為泛著白浪的溪流,從圓潤的岩石fèng隙里流過,滋潤了兩側隨風搖擺的小黃花。

  駑馬不好在山路上走,被一行人隨手放生在山腳下,不知道被哪個運氣好的人撿了去。四人穿著糙鞋抓著藤蔓上山下山,一場細雨過後,山間道路又濕又滑,比起從未離開過白陸的小獵戶蔣波,反而是自小在蒼龍山里長大的烏倫對此適應良好。

  讓樂道來形容,這小子如今就像一隻好不容易回歸山林的野猴子。

  猴子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如果烏倫沒有因為太過得意忘形,一腳踩空,從小陡坡上滑落進某個地洞裡,還得勞煩蔣波把他拉出來的話。

  於是野猴變成了泥猴,慘遭圍觀的烏倫默然對著兩個大人要笑不笑的神情,考慮他要不還是轉身鑽回那個地洞裡算了。

  “真像啊你說,”樂道樂不可支地道,“這是外甥肖舅麼?”

  這話說出來,在場人都是一愣,倒不是這話似乎有什麼隱藏的含義,而是這一刻站在樂道身邊的,就只有赫連郁。烏倫耍的猴戲卓有成效,竟然打破了他舅舅舅媽之間連日的彆扭微妙。

  連樂道自己也有些詫異自己脫口而出的話。

  赫連郁遞了個眼神給兩個小傢伙,讓他們走遠些,於是兩個小傢伙乾淨利落地滾遠了。待他們的背影消失在山林間,大巫才將鬢髮別在耳後,故作平靜道:“當時我也是那麼狼狽麼?”

  嘴角還帶著不久前的一點笑意,面色不似往日陰沉的樂道回頭看他。

  兩人對視的眼神是充滿試探,他們在試探對方此刻對和好的接受意願如何。

  嗯,好像樂道已經對他欺瞞冷靜下來了,大巫想。

  那天做得太盡興,不過赫連好像並不記得一開始他自己叫罵的那些話了,決定今晚乃至以後能不能吃好的關鍵就看現在,皇帝則是如此想。

  思維完全不在一條線上的兩人各自別開眼神。

  “當時你可比你外甥狼狽多了啊,王子殿下。”樂道用放鬆的語氣調侃道,“說起來,你我之初見,好像也是在這樣這種山丘溝溝里?”

  “就在附近吧。”赫連郁抬眼,眺望蒼茫群山。

  兩人的心神一時間放飛在了料峭春風裡。

  他們兩人的初遇,是二十八年前,光武二十五年的初秋,在這千千萬萬不知哪一座的群山之中。

  趕鴨子上架,掛了一身琳琅珠寶綾羅綢緞,抹上鉛粉胭脂的赫連郁扮做自己妹妹,在號角嗚嗚中被送離雲屏。他戰戰慄栗乘上仿佛宮殿般大小的馬車,帶著數千人護送的隊伍、上供的珠寶、青陸高大的馬匹、香料、美人,跟著被稱作王大人的太監,千里迢迢過了左川關,自雲谷國穿行,來到了雲古國和天京城所轄的中原接壤的沄水發源之地。

  此地亦是崇山峻岭,而崇山峻岭則有土特產——成群結隊的山匪。

  此地的山匪還是膽大包天的山匪,他們居然敢打劫這青陸出使的隊伍,最讓人眼球脫眶而出的是,這些山匪竟然還打劫成功了。

  青陸的隊伍全軍覆沒,“赫連那仁公主”屍首被燒得焦黑,分不清面目。

  一日後重帝聞訊,大為震怒,他下令徹查時,從隊伍中逃跑的赫連郁懷中抱著和同樣作為貢品送去天京城的羔羊,滿身血污泥漬,縮在某處山溝被糙木遮掩的地洞裡。

  他紅腫著眼睛,隱約猜得出,“自己”已經死了。

  遠在天京城的貴人們當然不會知道山匪打劫當夜到底是個什麼情景,但是年幼的赫連郁看得分明,那些匪徒尚未打到馬車前來,隨隊護送的青陸勇士們已經一刀放倒騎在馬上的王大人,然後舉刀衝進馬車,一個尖叫的侍女撞上去,下一刻便身首異處。

  ……如何讓重帝不會發現他並非那仁呢?

  最好自然是他永遠到不了重帝面前。

  赫連郁逃了,黑夜裡不慎滾落山溝,骨折爬不出去地洞,他望著透過糙木fèng隙閃爍的火光和傳入耳中的呼喊,在潮濕和蛇蟲悉悉索索聲里,流著淚和一直陪著他待在車上的羊羔共度兩天一夜。

  第二日,搜尋的人散去,懷疑自己真的會死在這角落裡的赫連郁暈暈沉沉,等來了他一生里最重要的一個緣分。

  二十八年後,大安皇帝折下一朵小黃花,叼在嘴裡。

  “朕當時怎麼知道自己的陷阱不止抓了一隻羊羔,還連帶了一個大活人。”

  “原來我是羊羔附送的嗎?”赫連郁嘴角抽搐。

  這樣說的大巫並不知曉他此刻注視樂道的眼神溫柔至極。

  樂道想,沒錯,就是這樣的眼神。

  九歲的皇帝用刀鞘撥開掩蓋在陷阱上枯糙,看到裡面兩隻驚慌失措的小羊羔,其中一隻雖然狼狽驚慌,眼底卻還是柔軟一片,格外無害。

  當然,現在樂道回想,只能感慨赫連郁年幼時的樣貌,真是尤其容易勾起人惻隱之心。當時赫連郁十分成功的欺騙了他,讓本來也要作為質子前往天京城的他一路護送。待到了目的地,他被自己看上的小姑娘其實是個男的這樣的消息糊了滿臉,兩人尷尬又沉默地斷了聯繫。

  後來,他雖然會關注那位郁殿下的消息,真正產生交集,卻還是三年後。

  “真好吃啊。”樂道說,後面半截話他沒說出來,陷阱里抓住的兩隻羊羔都很好吃。

  赫連郁並不知道樂道想的什麼,不過他隨著樂道的話,也想起當初兩人在山裡,將那隻原本要作為貢品,和赫連郁一起送到天京城的小羊羔烤了吃的事情。那是專門豢養,只供給可汗的肉羊,吃著野蔥長大,無需調料,烤熟後自帶香氣。

  有點餓了,他想。

  然後大巫聽到了一聲羊叫。

  “舅舅舅舅!”烏倫騎著一隻羊向他們跑來,“這好像是我們在蘇尼塔黑市丟的那隻雪地山羊啊!”

  聞言皇帝和大巫對視。

  “烤著吃麼?”皇帝問。

  “煮湯也行。”大巫回答。

  第59章 六月飛雪千古冤情

  三日後,皇都城。

  今夜又下了一場小雨,雨絲打在人身上像是冰寒的針,夜色將整座皇都籠罩的黑暗中,連星台頂樓明光燈都搖曳得如同水浪下的浮萍。春日來到之前的冬末反而比嚴冬時更加寒冷,高門大戶里人人手不離暖爐,橋洞下的流浪漢們卻只能穿著僅有的一件破棉襖,抱著雙臂瑟瑟發抖。

  如果能睡著,那麼寒冷便是醒來後才需要面對的事情了。但是流浪漢睡不著,不僅是他有些不安緣故,還有別的原因。這些天皇都城裡氣氛不對,禁軍們巡夜的時間都加長了,四更天時也有披堅執銳的士兵匆匆從這偏僻小橋上走過,他們整齊的腳步聲總會將流浪漢從睡夢中驚醒,一夜驚醒一次還好,但是一夜驚醒五六次,再想睡的人也不會陷入好眠。

  流浪漢知道,禁軍們夜裡出沒陡然頻繁,是因為天上突然升起一個一開始形狀像鐮刀,隨著日子過去竟然在緩慢變圓的巨大星辰的緣故。人人猜測星台的主人死了,那位星台主人生前因為是個黑巫的原因不得人心,但平民百姓們卻從未希望星台主人死去,畢竟那位的惡名不僅流傳在人口,也流傳在妖魔之間。

  可以說,大安的百姓們都深受這“惡名”的庇佑。

  所以他們故意將那位的“惡名”越傳越惡,也是能料想到的事情。

  橋洞不遠處,就有不知何人留下的,祭拜國師的蠟燭和香灰。默念三頭六臂國師大人保佑的流浪漢努力往狹小的橋洞裡縮,一更天又快要過去,他迷迷糊糊點著頭,陷入要睡不睡之間時,突然聽到了一道不尋常的聲音。

  對於常年居住橋洞的流浪漢來說,平穩的河水流動聲他是在是太熟悉不過啦,因此那一道與眾不同的聲音響起時,他立刻驚醒了。流浪漢先是又往橋洞裡縮了縮,手摸到身後的竹棍,才瞪大眼睛,試圖將目光穿透迷濛的雨霧。

  一開始他什麼也沒看到。

  但是嘩啦嘩啦的水聲越來越大了,後來又傳出兵刃相交的聲音。流浪漢打了個寒顫,握緊了竹棍,亂世過去還沒多少年吶,他還記得那伴隨這種聲音殺了他母親的那把刀——

  “鏘——”

  一道泛著猩紅的銀光從雨霧中,流浪漢終於看清了雨霧中是什麼,是數十個黑衣人在互斗,不,不對,是數十個黑衣人在圍斗十來個灰衣人,灰衣人幾乎能融入雨霧中,似乎比黑衣人厲害許多,但是黑衣人勝在人數,他們在河面跳躍,仿佛就像踩在平地上一樣,如果不是見到一個黑衣人突然四分五裂變成肉塊落入河中,流浪漢還發現不了那些懸掛在河面的細絲。

  這條水流緩和的小河河面,幾乎要被血染紅了。

  最終,還是黑衣人們靠著人數勉強勝出一籌,不過他們也沒剩多少人。流浪漢屏住呼吸等待他們離開,卻不想下一刻,那些黑衣人竟然扶著他們其中一個人,速度極快地,在流浪漢躲開之前,進入了橋洞裡。

  黑衣人們和流浪漢大眼對小眼,雙方都愣住了。

  下一刻被黑衣人攙扶的那個人低低地咳嗽了一聲,打破了這個僵局。黑衣人們默不作聲地占據了橋洞的另一半地盤,將那個似乎重傷的同伴放在地上,他們扒開了同伴的衣服,露出一道將他們同伴簡直能說劈成兩半的傷口——流浪漢見此不由倒抽一口涼氣,好在被黑衣人們無視了——然後打碎一把色澤極好的碧玉。

  流浪漢正疑惑這群人打碎玉塊幹什麼,便見到碎裂的碧玉放出牛辱一般的光輝,覆蓋在傷者的傷口上,傷口瞬間就癒合了,流浪漢能看到那和周圍皮膚相比,粉嫩無比的新肉。第一次見到這種東西的流浪漢張大嘴巴,那個前一刻看上去像是馬上要前往冥河的年輕人,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大問題。

  “大人,”其他黑衣人如此稱呼這個年輕人,“這個流浪漢……”

  不好,他們要滅口,流浪漢緊張地抓起竹棍橫在胸前,他想跑,但腿很麻,跑了兩步跑不動,儘管他知道他跑了也沒用。

  年輕人接過他下屬手中的黑長圍巾,繞了兩圈遮住大半張臉。儘管如此,流浪漢還是能看到這個年輕人正衝著他微笑。

  “趕快離開,”年輕人說,“禁軍很快會封鎖這裡,你不跑就來不及了。”

  說完這句話,樂省同其他飛燕衛做出一個撤離的手勢,他們如同一群燕子般離開橋洞,飛掠過水麵,趁著禁軍還在趕來的路上,消失在夜雨中。

  “大人,”一個飛燕衛問,“您……接下來我們去哪裡?”

  “收攏皇都城的殘部,”樂省喘著氣,儲存在碧玉中的巫術能止血癒合傷口,卻無法補充人流失的元氣,樂省面色蒼白道,“白將軍被困禁宮孤立無援,我們不能放棄皇都城……對了。”

  他在奔跑中回頭問:“陛下那邊依然沒有消息?”

  燕子們紛紛搖頭。

  “我們同城外的聯繫已經斷了,哨所一開始就被鬼梟衛兄弟……我是說叛變鬼梟衛襲擊,裡面的弟兄們無一倖存。”說到這裡,飛燕衛們都靜默片刻,“更何況前些日子沒找到,越到後面越會是希望渺茫。”

  飛燕衛們交換眼神,齊聲道:“殿下,請您節哀。”

  樂省沉默。

  迎面的風雨吹開了他的圍巾,樂省仰著頭看天上,想要尋找那枚皎白的星體。

  大年二十九,樂省先是被樂道密旨的內容砸懵了頭,新鮮出爐的太子殿下不得不在公卿們的督促下,開始履行作為王朝繼承人的職責,代不在朝中的皇帝處理積壓的政務。當時他沒有發現身邊的飛燕衛們都被調離,一直到大年初一,星台舉行臘祭,大小官員全部參加,太宰在眾目睽睽下,問罪他,說他偽造皇帝密旨,在飛燕衛中欺上瞞下,並在大雪山刺殺皇帝和國師一事。

  當時樂省本來就因為天上那奇特星體而不安,正想趁著臘祭詢問四位巫卿,沒想到卻被太宰將四位巫卿和他打成一黨,這種情況下星台絕不會繼續參與,給了個星象混亂萬事不知的藉口,所有巫一起退回星台,閉門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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