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活像是被成群的電鰩蟄了、亦或是吃下了太多含有神經毒素的水母,海怪頭一次覺得自己真的變成了輕飄飄的浮游生物,正在沒什麼重量又優美地順著洋流流淌。他暈暈乎乎地游出去了好幾海里遠,仍遲遲想不起來該怎么正常地划動他那些能夠擰碎遊艇的可怕觸手。他一路快速卻歪斜地前進,恍惚地撞上了不少珊瑚礁和失事船舶的殘骸,還嚇怕了不少正午在此休憩的夜行生物。混匿在逃竄的魚群中,這位頂級捕食者的身影看起來更荒誕得可笑了。

  最驚悚的是,在海怪真正清醒過來前,他渾身上下早早地交替閃爍起鮮艷的橙色和明亮的粉色,這令他遠遠看去像極了一隻在海浪中翻滾的聖誕樹裝飾大燈泡,不僅如此,連橫膈膜都沒有的海怪甚至無聲地哼起了歌,哪怕這歌半點起伏和旋律都沒有,也非常難聽,可他就是忍不住想要讚美一切。

  不是自然造物更不存在天敵,在海中可以橫行肆無忌憚的幽靈這一刻竟然如此滑稽,可是他又能怎麼辦呢?

  愛本就是雀躍又情不自禁的東西。

  海怪自己打開了那有著鋼板般硬度的腔膜,這少有的不由神經元控制色素的部位嚴嚴實實地保護著器官和骨骼都一目了然的透明胸腔。再掀起層層疊疊細密如針的劇毒觸鬚,海怪看到了他體外的兩顆心臟忘記了自己只需要負責供血的職能,正激烈地砰砰直跳,開始向大腦發布號令。

  ‘想快點見到她!’

  左側的那顆心臟高聲沖他叫囂。

  ‘我希望她再也不要離開。’

  右側的那顆心臟低聲向他訴說。

  ‘也許我們能讓她留下來,畢竟大西洋上有那麼多無名的群島。’

  兩顆心臟一齊向他蠱惑道。

  ‘等待的滋味太不好受了,難道不對嗎?’

  “……是這樣。”海怪的第三顆心臟回答道。他看著被纏繞在自己胸膛中的那朵小繡球花,又複述了一遍:“是這樣的。”

  可原本不是這樣。

  原本海怪隨心所欲地沿著漫漫洋流和潮汐遊蕩,把自己當成一隻真的水母。夜晚浮上海面,日出再潛入黑暗,依賴光照、浮游生物、藻類和各種能捕獲到的魚為生,從不挑食,很少睡覺,就這樣獨自度過了無數個日夜,世界自我又寂靜。對於他來說這並沒有什麼,不過是在深海久居而已,他習以為常。海怪已經活了很久,並且還從誕生伊始那些人為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磨難中早早學到了忍耐和不在乎,所以他還可以這樣漠然地繼續活上很久。

  只不過當生命沒有欲望,漫長的時間便就喪失了意義,一天可以是一年,而一年也可以是一天——他變成了被未來拋棄的存在。

  說不在意是真的,說難以釋懷也是真的,海怪本以為這種扭曲將困擾自己直到自己死去,直到他隔著月影,聽到了一束光敞亮地墜落,盛開在自己眼眶中。

  那一刻,他感受到了慰藉,他看到了這個世界無情又冷漠地投渚下的愛。

  世界上不只有一個音樂天才,也不知道有多少支交響樂隊曾路過大海,可是對於海怪來說,他看到的是林舒,只是她。

  他因此奔向她。

  林舒對此一無所知,事實上此刻她剛關掉了船上的所有燃油動力,放下了船帆,正看著她早上剛運進儲物倉的發電機愣神。

  開車出門前一定要檢查油箱裡的油,開船出海也一樣。林舒完全忘記了,雖然教練是給她放了一下午的假,可是原本預計要完成的工作量仍然是一整天的——所以,在出海這件大事上,相當於她只準備了物資,原本預計下午完成的船舶保養和硬體檢查工作都沒做。

  全都沒做。

  剛開出六十海里,林舒便驚恐的發現油表全線飆紅。

  油不夠,這垃圾船為了不妨礙美觀也沒裝太陽能板。理論上這艘油電兩用混合動力的船是能用電來驅動的,只不過,她準備的發電機,是,柴油驅動的。

  林舒氣哼哼地抬腿踢了踢發電機:“真是要你有個屁用。”

  事到如今,她就是把發電機踢到散架也解決不了問題,倒是能讓她在順著洋流自由漂流的時候泄下憤。

  “唉……現在這風向和海流想要船順著飄回去實在是太強人所難了,所以我什麼時候能得救得取決於那兩個教練什麼時候發現我的信號或者來碼頭發現船不見了,嗯,希望那個時候船不要一路漂到佛羅里達州去……雖然食物和水都絕對夠了,可是也太丟臉了。”林舒站起來,嘟嘟囔囔地往甲板上走:“Parcis真不愧是糜爛的有錢人,想想估計這發電機是給他們通宵開趴用的,呸!真是沒在海上漂流過感受不到人間疾苦,等我回去一定要強烈譴責她!這種人我們才不要和她——”

  話語斷在了喉嚨里,林舒驀地瞪大了眼睛,在旁人無法感知到的世界裡,一瞬間她的意識被風颳得很遠,大腦一片空白,而精神則變成一塊玻璃,突然間四分五裂,安安靜靜地崩潰了。

  “你必須得接受這是一種疾病,也必須接受你確實患病的事實。”

  Lorenz的臉浮現在林舒眼前。

  這個通常情況下嚴肅且極度不近人情的女人在她們剛見面的時候便給了她一個讓人有些無法呼吸的擁抱,還沒等林舒稍微感動一下,接著就說出了如此無情的話。

  林舒整個人失望到那雙藍眼睛都快黯淡成黑色的了。

  住院以來就連上廁所和洗澡也不會小時的24小時陪護已經極大地挫傷了十四歲的小少女的尊嚴,更不用說對她採取的物理約束和藥物鎮靜對她的內心造成的傷害。她的父母比她更痛苦,可是他們對此卻無能為力,因為幾乎所有來治療林舒的知名心理醫生都在重複‘你們家族的遺傳精神病很危險、攻擊性很強,她不能再接觸大提琴,並且必須按時按量服用藥物’這樣的診斷,就連照顧了林素將近三十年的那位家庭醫生也這麼說。在女兒罕見的音樂天賦、個人意願以及她未來的壽命與健康中抉擇,是這對夫妻這一生所面臨的最艱難的抉擇。

  然而林舒並不能體會到爸爸媽媽的痛苦,她不僅把醫生們的話都當成了空氣,還堅定地認為自己之所以會從樓梯上摔下去只是因為那天她多吃了兩顆酒心巧克力,她只是喝醉了,而不是診斷出來的什麼‘精神障礙導致的自殘行為’,這實在太荒謬了,真的不是這幫醫生為了多收錢而進行的故意誇大嗎?

  可是沒有人聽她說話,她的媽媽也不聽,甚至在保證過會帶她回家後又領來了這麼一位可惡的朋友。

  “你走吧。”林舒一把揪過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個大粽子,悶聲悶氣地說道:“要是再讓我見到你我就真的用水果刀割腕,我可是學到了割腕不能橫著割、而且也知道怎麼找主動脈了。”

  短短五天,林舒青春期引而不發的所有叛逆山洪般爆發了,她和除了自己父母以外所有的活物抬槓、較勁,說東偏西,不讓幹什麼就要幹什麼,而且脾氣史無前例的壞,不僅不按時吃藥打針、還摔砸東西,用自殺來威脅這群愚蠢的大人們。林素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才會把希望寄托在Lorenz、這位在自己不得不去的音樂會後主動上門的人身上。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