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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炳靖沒說話,拿起茶啜了幾口。
顧易雖知自己僭言,卻覺得此必問不可,不然他何以能真正對得起裴穆清所託,於是默聲等著。
待茶將冷,戚炳靖方開了口:「顧大人。你有沒有獨自在深夜之中行過路,那路艱險且長,周遭黑暗無邊,冷箭四處難防,生死便在一瞬。」
顧易沒說話,然而擱在膝頭的手卻輕輕一握。
戚炳靖又道:「倘若你行過這樣的路,你便該知道,在你無望之刻,若有一道明光照亮你的前方,你會是什麼樣的感受。
「卓少炎,她便是我的那道明光。」
第40章 肆拾
顧易被問,他有沒有獨自在深夜之中行過路。
顧易不止行過,顧易仍在行著。那路艱險且長,周遭黑暗無邊,冷箭四處難防,生死便在一瞬。每每在他無望之刻,也會有一道明光照亮他的前方,令他堅持不棄。
那道明光,是「大事可成」四字。
為成大事,顧易可以一直獨自在這深夜之中走下去,可以犧牲所有不如此事重要的人和物,更可以利用所有能夠助他成此大事的人和物。
只要大事不敗,顧易就無愧且無悔。
……
燈苗抖動,北地的風入夜即烈。
窗門被風拍得呼呼砰砰,將顧易向戚炳靖講述的話音融了進去。
裴穆清尚在世時,對卓少炎的諸般評價,顧易皆記在心頭。顧易從前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他會在此情景中,將這些向一位敵國皇胄娓娓道來。
卓少炎是何等的天姿聰穎,少時在講武堂習課業時是何等的出眾,又是如何與沈毓章並為裴穆清最器重的兩位學生,而裴穆清直至死前,心中放不下的仍是性剛烈的少炎之性命周全。
然而這個被裴穆清至死仍掛念著安危的卓少炎,弒兄、欺君、以色謀權、殘戮敵俘,所行皆為世人眼中的大逆、無情、棄德、背義之舉,她為了盡恩師之報國抗敵之志,為了平忠臣良將之冤,為了肅清宵小、還朝廷以清明,又何曾顧念過自己的聲名與性命。
卓少炎眼中的顧易,亦是她所認定的佞小之一。
她如何能想得到,被她如此輕蔑、被她如此憎惡的顧易,竟對著她剛殘殺了他五萬兵卒子民的大晉鄂王,如此一字一句地將她之為人與過往和盤托出。
世事之不測與稀奇,再無過於此者。
……
燭光夜影之中,戚炳靖無聲細聆,神色越發沉而靜。
顧易所講述的一切,被他逐字逐句地疊在記憶深處的那一個立在豫州城頭的身影上,使得她在他的腦海中變得愈來愈清晰。
到後來,戚炳靖微微地笑了。
顧易睹他微笑,不禁問道:「王爺對她用情至深,竟連她殘殺晉俘一事都不計較?」
戚炳靖道:「同用情無甚關係。大晉四城守將敵不過她一人用兵,城破眾降,此是晉將之罪,非她之過。晉俘數眾,雲麟軍難編、亦難養,她下令殺俘,為的是絕此後患,為的是保大平北境之安。她身為平將,何錯之有?我又有什麼資格去計較。」
顧易想到大平朝中彈劾卓少炎殺俘不仁的那些聲潮,竟連敵國於此事的見識都不如,不禁悶聲。
談仁,大平眼下又何來底氣談仁與不仁。
戚炳靖看向他,道:「如今卓少炎連勝,大挫晉軍之銳。看來大平與大晉的這紙和書,如今是非簽不可了?」
顧易不語,神思沉沉。
戚炳靖笑了,道:「顧大人,且放寬心。大晉絕不簽此和書,顧大人只管回去復命。」
顧易搖了搖頭:「大晉如今南邊不守,縱是不簽和書,短期之內亦無力再戰。卓將軍必將被詔回京中。」
須知大戰方休,卓少炎縱有兵諫另立之心,亦需足夠的時間來做起兵之準備。顧易不怕她被詔回京中,顧易怕的是她在毫無準備之下被詔回京中,從此被削奪兵權,數年之謀敗於一朝。
不料戚炳靖卻道:「我大晉有絕世良將,尚可與卓少炎一戰。顧大人又何必早早替我大晉告敗。」
顧易一時不知他這是自何處來的篤意,若大晉真有這等「絕世良將」,怎不早見於沙場?
但顧易只是道:「那便蒙王爺關照了。」
戚炳靖允他一諾,竟當真一力踐諾至此,足以令顧易敬而服之。然而晉室此輩竟出了這等不凡人物,又十分令顧易憂而患之。
倘若戚炳靖並未對卓少炎生出這般厚重的情意,眼下二國之局面又將變得如何,顧易竟一時不敢深想。
思及此,顧易不禁疑道:「王爺既已知道了她的身份及過往,今後欲做什麼打算?」
戚炳靖沉吟須臾,站起身來,對他道:「顧大人何不隨我來。」
顧易遂起身,跟著他一道離開這間屋子,穿過數道花廊,到了另一間屋子門口。
戚炳靖將門推開,率先走了進去。屋中很快被他點著的燈燭映亮,顧易聽到他說:「顧大人,進來罷。」
顧易這才邁過門檻,走入屋中。燭火雖不甚明亮,但顧易仍然看清了屋中掛置著的物件。
那是一襲女子嫁衣。
鸞案大袖,精美華貴,光麗逼人。
顧易喃喃出聲:「這是……」
戚炳靖的眼底躍動著燭火輕焰,回答他道:「這是我封王之後,為她而制的鄂王妃婚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