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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前後只相差一瞬,而她的變化又太微弱,若非他這等常年追隨在側、對她足夠了解的人,根本不會分辨得出。

  那是一焰有溫度的光,被她盛放在素來冷淡漠然的眼中。隨著她目光的挪移,這光在夜中微微閃耀著。

  江豫燃止住了話頭。

  他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然後看見了謝淖。

  男人騎著馬,輕緩地踱著步,在宵禁之前沿著城牆根毫無目的地隨意移動著,一臉的漫不經心,偶爾才抬頭向上瞟一眼。

  「豫燃,方才本要說什麼?」卓少炎聽不見他說話,開口問著,目光仍然追隨著城下的男人。

  那語氣中更是噙了若有若無的一點笑意。

  江豫燃於此事哪怕再愚鈍,亦能感受到她這變化是因何人而起,當下也無意再以瑣事將她拖困在此,便徑直退後半步,行禮道:「無事了。天色將晚,卓帥早些歇息。」

  待卓少炎應聲而去,他才再度抬頭,目送她的背影越行越遠。

  江豫燃緊了緊眉,心中的感觸難以言喻。

  ……

  景和十二年末的豫州境內有多冷,江豫燃至今記憶猶新。

  大雪像是永遠都下不完,朔風更是不分晝夜地說起就起。圍城的晉軍定了必破豫州的決心,自東西兩面馳援的人馬源源不斷。

  城外黑天白日地都有敵軍在喊降,圍城之夾砦密不透風,想突出去求援都不成。

  城中斷了糧,百姓哭嚎聲如針刺耳。

  城頭兵罄,有同袍在絕望之下自己尋死,清晨踩著女牆下還未來得及收的屍體縱身躍下城牆,落地後腦漿迸裂,沒幾瞬便凍成了赤糊的冰。

  每一刻都是錐心刺骨的冷。除了冷,就再也感受不到旁的了。

  冷到最後,連心都被凍得僵麻,待到仿佛連冷也感受不到了的時候,晉軍竟退兵了。

  晉軍拔營北撤後的當晚,卓少炎命人將豫州城門打開,她走出城,到被大雪封住的城壑中親手刨挖平軍戰死士兵的屍體。

  雪一層一層地落在她的頭頂和將甲上,遮住了她身上的血跡。

  她用滿布凍瘡的雙手,在被冰意封住的暗紅色雪泥中不停地挖,任誰叫都停不下來。

  江豫燃無論如何都忘不了當時的那個畫面。

  他眼睜睜地看著寒意自她身周一層層打疊起來,她的眼中盛著赤裸裸的戰意,她的頰側凝著凍成冰晶的淚痕,他看著她親手將自己的心與戰死的同袍們一起埋在了這被大雪冰封的豫州城下。

  自此往後數年間,他難見她怒,難見她驚,難見她哀,難見她樂。

  她如一塊永不會碎裂的冰,森冷而無畏,凜然且堅硬。

  ……

  但是現在,此刻,江豫燃看見這塊冰在融化。

  融盡一角的冰塊中,隱約可見有炙熱的光焰在爍動。

  那不同於陽光打在冰面上反射出的光芒,因那光芒雖刺眼,卻仍然滿透寒意。

  但這一簇光焰,穿透冰層傳遞出來的熱度,真實而灼人。

  這光焰是因誰而生,江豫燃縱然只是旁觀,卻亦看得非常分明。

  那個叫做謝淖的男人,用了八個月的時間,在他看得見以及看不見的地方,以他能料到及料不到的手段,一點點地將冰殼焐熱,勾裂,貼著她的心口送入一苗火種。

  在她自己都未意識到的時候,她久僵的心動了動,這一苗火種就勢而著。

  江豫燃無法想像,亦不敢想像,若冰融盡後,這火焰將成何勢。

  他只是依稀地感到,這一顆被冰封了數年之久的心,其下之火種一旦被引燃,那爆發出的光芒當百十倍壯烈於平常。

  ……

  翌日天亮後,卓少炎單騎向城東。

  行了約五炷香,她於一個巷口停下,勒止坐騎,翻身下馬,將馬栓好後,獨自轉入巷中。

  烏頭大門之上,「卓府」二字蒙塵難辨。

  卓氏當初沒府抄家,府門早已被寬厚結實的木板封釘得嚴嚴實實。

  卓少炎拔劍,將木板一條接一條地砍斷,然後收劍,破門而入。

  卓亢賢在世時,性節儉,建府從不鋪金銷翠,闔府上下五間九架,無一屋室飾有藻井。屋宇往日乾淨整潔,雖無奢侈繁飾,但看著心曠神怡,換了眼下破敗至此,這一分節儉倒添數分心澀。

  卓少炎足下每一步都驚起草塵灰沫,陽光照下來,塵跡打著圈地飛起又落下。

  她一直走到雙親寢閣門前才止步。

  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她用衣袖擦了擦門板上的灰,然後像少時每日清晨向雙親問安時那樣輕輕叩了叩門。

  里外靜無人聲,並沒有人來為她開門。

  她在門外雙膝跪地。

  然後稽首大拜,往復磕了九下頭。

  「爹,娘。」

  她的聲音平平靜靜。

  「女兒不孝。」

  她又說道,攥按在地磚上的雙手指節泛了白。

  ……

  直到日頭竄上去幾節後,卓少炎仍獨自坐在廳堂處,低著眼皮,看著灰塵細沫在眼前飄飄轉轉。

  有腳步聲自遠及近,不疾不徐而來。

  待至她跟前數步,停下了。

  「少炎。」

  男人的聲音落在這空空蕩蕩的廳堂中,激起一片輕塵。

  卓少炎抬起眼皮。

  一個本該因被刺客重傷而臥床休養的男人,此時好端端地站在她跟前,身形挺拔,儀姿一如她記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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