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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胸中憋著些什麼,悶得難受。

  “後來我想通了,是啊,或許我一生都不夠了解你,但起碼我願意在後面追趕你,我不怕自己追不上你,只怕你一個人走得太快,從不肯停下來等一等我。”

  “所以,這次你就等等我,讓我和你一起走吧。”

  夜深了,我被疲倦感弄得神魂顛倒,眼皮沉得抬不起來,周遭的一切都淡成了畫外音,我想我真的是累了。我看見左寧的嘴唇在動,卻聽不見任何聲音,我迷糊著看他,說我愛你,你信嗎?

  他突然停頓了下來,過了許久,才回答我說:“信啊。”

  我高興地看著他,既然你相信,那就聽我的,現在往回開,帶我回去。

  他說:你瘋了?

  我說:我先睡會,到律所叫我。

  三個小時後我按下了電梯上行按鈕,幾乎帶著份坦然刷開了律所的大門,頭頂的燈管仿佛聖母瑪麗亞般在我頭頂灑了一道憂鬱而意味深長的光束,一張稜角毫不分明的臉正陷在沙發里。在我進入的一剎那,那張臉摁滅了手中的煙,朝我輕快地揚了揚下巴:“就知道你會回來。”

  我說先把批捕令拿出來。

  他輕微地哼笑了一聲:“臣哥,我給你面子,你也給我個面子。”這張臉支著沙發扶手站了起來,朝身邊兩個便衣道,“帶回局裡。”接著他便邁出了無情的步子,將要跨出大門的時候又回頭叮囑了一句:“賈律師,自己人,就別上銬了。”

  55、寡人

  驚喜是什麼?驚喜就是在不對的時間,發生了不對的事情。在壞的時間發生了好的事情,是一種,而在好的時間發生了壞的事情,正是我目前的寫照——我想我人生幾乎沒有哪一刻比當下更坦蕩,更正義,更覺得踏實,也因此這個時間好得不能再好了。

  作為無神論者,我雖一直不相信因果相報,但也不是沒有過這方面的假設,以前激流勇進的時候,每每盪至某個頂端,我都會生出些許擔憂來,內容俗套的很,倒沒什麼悲觀主義的認知,只覺得站得高不過摔一屁股的疼,揉揉還能爬得起來。然而下面萬一不是平地而是煉獄怎麼辦?那就提前織張網,用料得紮實,還得有彈性,如此一來,就可保全。

  這張無形的網常常等同於人際網。我並不著急,因為我知道有人會比我更急。我曾想過,如果有一天自己失身下水,那麼肯定會有人十倍著急地站在岸上撈,但這人不會是我的兄弟,因為友誼總是值得懷疑;這人只能是我的利益共同體。法官們,在我的記事本上添上了一行行數字;同行們,在我的心中留下了一個個秘密。他們從未對我用過真心,甚至恨不能將我消滅於無形,但真正到了這個時候,他們肯定會上演一幕“拯救律師賈臣”,還是3D豪華,打算來年開春進軍金烏鴉獎。

  雖然還不能確定就是公權力在作祟,但要對付我這樣一根油條並非易事——除非你將我關在精神病院一輩子,那地方真是個無底洞——法律說起來不過是張網,光天化日之下總有機會,即便無人搭救,也還能撞個魚死網破,誰都沒好下場。

  臨時工鄧建國在佟帥案一審結束之後出乎意料而又在意料之中的向公安檢舉揭發了我,義正言辭地批判了我用三萬塊教唆他做偽證的曲折經過,末了大概還高舉著他平生第一張支票,熱淚盈眶地對照著那張摁著他手印的半張收據——圈圈繞繞的指紋被從中劃開,留了一紙血與淚的控訴。

  李剛坐在一張毫無結構美的辦公桌後面,咗了口煙,又灌了口茶,末尾還咂咂嘴,他不說話,像詩人一樣看著頭頂一把吊扇,像被什麼意識形態附了體。而邊上的小警察已經很不耐煩,他不停地說勸說,內容只有一句:賈律師,你配合我們一下,我們也是工作。我說那你就好好工作,先調查清楚再來問我。他終於喪失耐心,撕開臉皮猛拍桌子大吼我們已經掌握了充分的證據,你不要以為負隅頑抗就能逃脫法律的制裁!末了還加了句威脅:像你這樣的律師我們一年要辦上好幾打,個個油腔滑調……最後結果還不是一樣?他朝身旁看一眼,正看見李剛皺著眉頭咳了一聲。

  我沒說話,心裡默默盤算,想自己不能開口,還太早。大概是我的不配合又惹他多增幾分不滿,連那燈泡都似乎亮了幾千瓦,筆直地射在我臉上,四處一片白茫茫。我只能低下頭,避開光亮,忽而聽見李剛神遊回來,問了一句:“抽菸嗎?”菸癮恰好被勾上來,我正要點頭,卻見那黃白色的細長條已經飛來,趕緊伸手去接。

  “煙不好,你抽的慣嗎?”他問道。我說不講究那麼多,有什麼抽什麼。這小子走過來給我點著,意味深長地說了句話:“臣哥,我也學過法律。”我有些錯愕,卻不知他什麼意思,正抬頭看他,他轉頭對他那同事說:“讓他見完律師再審吧,今天先這樣。”那人不明所以,很是愣了一會兒,想問些什麼,但也極想逃離這拉鋸戰,幾番思想鬥爭,最後還是收拾了東西,繼而攤開一臉的放鬆。李剛又看向我:“今晚就委屈你待這湊合一下了。”我沒說話,他又想起什麼:“嫌不嫌冷?”我說夜裡要冷的吧,你要不照顧照顧我。他點點頭,說沒問題,應該的,隨手便打開了電暖氣片。

  我剛想說聲謝謝,沒想到他卻轉身過來將我的雙手擰到背後,繼而銬在了暖氣片上。“好好想想吧臣哥。”他依舊沒什麼表情,說這話時有一股平淡無奇的陰冷,“其實也沒多大事,硬扛反而吃虧。年底了,大家都沒耐心,理解萬歲吧。”

  我被銬成這副難堪至極的樣子,實在是吃盡了苦頭。那個高度使我膝蓋剛剛好能彎下一些,卻又無法真正地蹲下,小腿不停地哆嗦;另一方面,站直也是不可能的,手指總是有意無意貼上滾燙的暖氣片,那一觸就猶如接電,痛不堪忍,苦不堪言。漫漫長夜,每一秒都是折磨,我無事可做,注意力只能集中於這痛苦之上,這樣的精神狀態反而使痛苦又深了幾分。

  李剛是何茜的表哥,曾經求我辦過事,一來二去我跟他也算熟悉。先前他還在派出所里上班的時候,總是對我客氣,追在我屁股後面一口一個臣哥的喊,如今進了市局,便修煉出黨政機關的千年神技:臉上層層疊疊,似有無數張面孔。以前我只覺得這人一股市井氣,竟稀里糊塗當了警察,好人雖然談不上,但做壞事的膽量也絕沒有,即使前幾日關我進精神病院,也還相信他無惡意,不過奉旨行事,誰知今天這一銬,竟銬出種全新的價值觀來。

  我不斷地問自己:這世上究竟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全都亂成一鍋粥。張張面孔,聲聲兄弟,你方唱罷我登場,沒人是個角,但每個人都有著無關緊要的劇情,而我的,大概是一部自己毀了自己的無頭案,臨了了仍舊稀里糊塗,不知來往。

  漫長的煎熬即將到達生理極限,如果說有什麼支撐了我這一夜的話,那一定是幼時和我爸對抗而生的自尊心。我這十年來,靠著無恥下作換了些許行業地位與灰色收入,到頭來這原始的自尊卻毀了一切:我竟然奢望起那“站著”的體面來。

  一隻腳從後面踩在我小腿肚上,手銬的拉力一空,我就勢栽倒在地,有差不多十分鐘都無法動彈,之後又開始不自由主地抽搐,狼狽不堪。

  “辛苦你了小賈。”有人在我身邊說,那聲音不陌生,“聊聊吧。”

  我定了定神,手腳並用地爬起來,費盡力氣才歪歪扭扭地坐在面前的椅子上,並一刻不敢鬆懈地攥住把手,否則定會像高位截癱的病人一樣滑落在地。

  “聊吧。”我說。

  “兩件事。”那人亮出兩根形似甜不辣的粗短手指,“一件往事,一件將來事,你想先聊哪個?”

  我深深地對上他的眼神,十二分溫柔地說:“其實吧,但凡不是身後事,都有得聊。”

  畢柯當年有個小師妹叫韓元,苦追他好幾年都未修成正果,曾經發誓這輩子非斯人不嫁,結果轉臉便躲進了中院院長陸長明的小紅樓里,愉快地當起二奶,這事聽起來蹊蹺,卻又很符合社會的邏輯。老畢拿自己當佛似的修煉了四年,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好不容易圓滿在即,臨了卻被他心愛的母校一紙休書,弄得魂飛魄散,畢業證打了水漂,還差點連累上一條能吟善對的命。

  這事雖然人盡皆知,但到底為的什麼,卻鮮有人知。真相被捂得嚴嚴實實,連我都毫無頭緒,那時畢柯不肯說,學校給的理由是他考試作弊,這理由編的太假,即使全法學院的作弊,也有兩個人死都不會作弊,一個是詩聖老畢,一個活法典杭志永。

  兩個月前帶左寧去麗江玩時曾在麗江酒店裡遇見陸長明,還讓他吃了回蒼蠅,隔天早飯時他曾問過我,問我是否知道當年老畢被退學的原委。這話似乎問得無心,我聽著卻不能無意,知道他話裡有話。

  “說起來,還真是我對不起老畢。”陸長明掏出包小熊貓來,他這麼說著,又長嘆一口氣,才抽出一根點上,“這些年,我老把這些事翻出來想,每句話,每個場景,都想爛了。”

  原來畢柯跟陸長明並非今年才因小師妹結的怨,而是世仇已深,當年韓元追求畢柯,畢柯並非不心動,只是礙著韓元身後還有個陸長明如狼似虎地盯著,忍了好幾年,沒敢回應。陸長明是個官二代,他老子是當時的政法委書記。這小子早我們幾年畢業,那時候剛進基層法院,整天張揚跋扈,無心工作,沒事就跑來撩撥韓元要跟她處對象,韓元不答應,他就拿畢業來威脅,結果韓元又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說姓陸的你趕緊讓學校開除我,你要不去你就是狗日的。

  姓陸的什麼時候被人這麼罵過,腦子一熱也不想著軟的硬的了,乾脆霸王硬上弓,趁韓元下自習,把人拖進小樹林裡,褲帶一松就準備宣戰。好巧不巧老畢個悶騷男在後面跟著準備護送韓元回宿舍的,一看這情形急了,抄了塊板磚就朝陸長明招呼下去,給人弄折一條胳膊還附贈個腦震盪,醫院了住了小半年才回去上班。這事本來就不好看,陸長明強姦在先,老畢算是外力救助,最后姓陸的也不敢聲張,好歹把老畢弄了個勸退才算完。

  聽說老畢為這事準備了不少狀子,還給省裡面寫人民來信,結果這些東西都直接送到了陸長明他老子的辦公桌上,姓陸的也賤,特地跑去找老畢,把他寫的東西全摔他面前,說你寫啊,你就是寫給中南海也一樣退到我手裡。老畢那時候又年輕氣盛,被他逼得走投無路,這才動了輕生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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