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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想出院,今天就能辦。”賈君說。

  “現在就行嗎?”我簡直想跳起來擁抱他。

  “行。”他說,“來我幫你換衣服。”

  然而當他靠近我的時候,我幾乎窒住了。

  這不是賈君。從輪廓到五官,沒有一處是相像的。難道是我的精神出了問題嗎?

  我說:“老杭,怎麼回事?怎麼是你?”

  杭志永便有些高興起來:“你終於清醒了。也認得我了。之前一直在說胡話。”

  我越發不明白,甚至懷疑起那場經歷是否為夢境,便直直追問下去:老杭,你跟我說說到底怎麼回事?

  他說:“前天晚上你一個人去了車庫,那個姓左的孩子,叫左寧是吧?等你的時候看見你的車開出去了,經過他,但沒停。他當時就知道不好,趕緊開車跟上去,跟到郊縣的時候邊上又上來一輛麵包車,兩輛車把他給逼停了,又只好下去,一下車就被人敲暈了。醒的時候被人扔在國道上,走了十幾米發現你也被扔在那,但是怎麼叫都叫不醒。後來他攔了輛拖拉機,是個趕早市的菜農,把你們帶回來的。”

  回憶一點點湧上來,條條比對,樁樁回想,便擔心起左寧來,問道:“那他沒有挨打嗎?”

  杭志永搖頭:“沒有。他說他一直是昏迷的,看見你時也不知道你挨了打,只發現手腕有勒痕,到了醫院脫下衣服一看,當場就哭了。”

  我心裡一沉,好像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不疼,但有感覺,我又問:那他人呢?

  “回家換衣服,順便給你拿點換洗衣服。”

  我說:“報案了沒有?”

  他說:“還沒有。”

  我的三十四歲生日,在紛紛擾擾永無天日的恐慌中度過,就在我以為生日將成為祭日的時候,睜開眼,天依舊是亮的。我在二十八歲之前問過自己很多問題,彼時覺得永不可解,到了三十歲我大醉一場,仿佛被打通任督二脈,然而卻還是沒有真正醒過來。我逃避,懼怕,閃躲,唯獨沒有彷徨,我像這世上千千萬人一樣,不時地被人注入一針麻醉劑,在被動的平靜中我們總以為握著針管那手來自別處,卻沒想到一回頭,看見的竟是自己。

  我點點頭說:“不要報案。還有別人知道嗎?”

  他說:“沒有。”

  我心頭一緊,突然明白了什麼,繼而又感到憤怒、不齒。

  我問他:“今天幾號?”

  他想了想,說是八號。

  我又問:“幾點了?”

  他說:“九點。”

  我顧不上別的,一鼓作氣爬了起來,見兩腿儘是淤青,又想起那日所受的折磨,憑空打了個寒顫,尋著長褲卻發現上面泥跡斑斑,急得團團轉。杭志永攔住我,說你要幹什麼去?

  我便兩眼放光看著他,說老杭,把你西裝脫下來,脫下來給我。

  今天是佟帥案一審開庭的日子。我知道,有很多人不希望我出庭。這樣一來,邏輯便十分順暢:因為我的不合作,不希望我出庭的人,在幕後導演了這一切,手段不可謂不專業,並非單從身體上對我進行懲罰,精神上也是循序漸進的折磨。

  這事我聽說過,這罪我也見同行受過,我突又然想起畢業酒會上,林寒川曾經對我說過一句話,他說:“賈臣,你看我們這專業百十號人,將來一半註定是要被另一半搞的。”

  我意氣風發地問杭志永:老杭,這事你會攔我嗎?攔我你就是孫子。

  杭志永嘆了口氣,說賈臣,你先養好身體。

  我便問他:“誰讓你來的?誰通知的你?林寒川對不對?”

  我憤然抓起床頭的保溫杯,用盡力氣擲在地板上,我雙眼充血,朝他狂吼:“杭志永,連你他媽都跟我說假話?你他媽都變成他們養的狗了?你他媽還有臉跟我說站著跪著?脫不脫?!”

  我想我大概是瘋了,但在經歷了那麼瘋狂的事情之後,我覺得我真該做個瘋子。這世上統共就兩種人,瘋的,不瘋的。選擇也簡單。我突然狂笑,想這瘋的裡面,指標又被我占去一個。

  杭志永愣住了。他從沒見過我這樣,像頭髮情的獅子,像只看見紅色的公牛,原始,野性,毫無遮掩。他看著我說:“賈臣,我怎麼感覺我好像就沒認識過你。”

  這一刻我清晰地感覺到了體內的獸性,一種天然自發的不妥協與叛逆,它們是自然秩序的表徵,又是對作為個體存在的尊嚴的維護,是個極妙的矛盾體,完整的悖論。

  我說:老杭,說出來不怕你笑,我以前總恨你,恨你比我有才,恨你站得比我高。我沒法欣賞你,因為我是小人嘛。你這樣的少,我這樣的多,我當然也會吹捧比我有才的人,可那是建立在對方也看得起我的基礎上,如果你看不起我,對我沒有利用價值,那麼對不起,我不僅恨你,還要幫著別人踩你。小人的邏輯嘛,你也不會懂。

  杭志永嘆氣:“你別這麼說。”

  我又說:老杭,你是不是總想問,這個世界怎麼了?為什麼才與德成了悖論,為什麼?我也不知道。你先把西裝脫給我,借你的德,借你的殼給我套一套,給我壯壯膽,讓我去做件事。作為回報,等回來,我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

  他便笑了,溫柔,溫暖,像站在山頂遭遇的第一縷陽光。他說:好,故事要精彩。

  西裝還帶著杭志永的體溫,計程車上我打電話給袁城,他說他正要出庭,讓我好好休息,我說我不到,丫的誰敢開庭?

  法院門口,遊蕩著法警和便衣警察,有自發前來聲援的老百姓,三三兩兩地聚成一個個小圈。

  雙方在對峙,誰都不敢輕易行動,就像是個微妙的平衡點,等待著什麼去打破。

  終於,下階層那方有了動靜:一個穿著N大文化衫的學生悄悄地、輕輕地從褲子口袋裡扯出一塊布條來,不,只是一個邊角。五個點,在他周圍散布著的五個點,迅速地、急切地朝他收攏過去,嫻熟地將他撲到。那張布條被連根抽出,瞬間不見了去向。學生無助地抗議著,高呼著,然而他的同伴也被其他收縮點給牢牢控制住。

  只聞稚嫩的吼叫聲。

  只見初冬街頭冷空氣里哈出的熱霧。

  我邁著還不熟練隨時可能跌倒的步子,艱難地走向門衛。但這感覺很妙,不,我想說,妙極了。以前我走路,總是左腳邁了,右腳跟上去,僅此而已。

  我想出示證件,林寒川卻從天而降、如幽魂般截住了我,他壓低聲音說:“你身體沒好,我送你回去吧。”

  他是貼在我背後說這話的,說完他的右手握住了我的右臂。這是個相當曖昧的姿勢。

  我冷笑著問他:“你怎麼會知道我挨了打?”他愣住了,說:“你不會以為是我乾的吧?”

  我回答他:“滾吧。”

  他依舊平靜,輕輕嘆了口氣,說:那你進去吧,老袁在裡面。

  我其時已經快站不穩,但有股強大的意志力支撐住了我,可能是使命感,我想。想完又覺得發笑,心理面有什麼東西在對撞,百種滋味並雜。

  我面對的到底是什麼?有勝算嗎?

  過了片刻,老袁出來接我,他看見我的衰樣,忍不住問:你怎麼回事?

  我笑笑,說被狗咬了。說完回頭看了一眼林寒川,他把自己裹進黑色風衣里,從邊門離開了中院,是時,他也回頭,目光投在我身上,那表情竟是憂傷的,是痛心的。我想我沒有看錯,因此我便困惑了。

  我就抬頭看天,只見那冬陽混沌,躲在不可言說的東西背後。

  48、複變函數 …

  整個過程就是過去眾多胡攪蠻纏式的庭審再現:我的發言頻頻被粗暴打斷,公訴人邏輯混亂漏洞百出,心不在焉到卷宗都能讀錯。法警不停地進來遞條子,法官完全成了一個沒有大腦的擺設,場外的監控器前大概正上演著千百年前的垂簾聽政。我啞然失笑。此情此景何等熟悉?只不過這一回,荒唐的事全部疊加起來,還治於我。

  袁城也知是場硬仗,卻沒料到局面會糟糕至此,臉色一直很陰沉。他低頭與我私語:“風向有問題,估計裡面有大人物。”我從頭至尾聯繫起來一想,只覺沒有邏輯,原告及家屬身份我做過調查,沒有大人物,即便上頭風向是朝著要佟帥死的那一邊,也沒有理由對我單獨下手——為什麼不動二辯,不動老袁?

  就這麼胡攪蠻纏中到了舉證階段,我原本擔心中院搞花樣不讓證人出庭,結果卻是自己這邊出了岔子,錢曉峰一臉慌張地進來俯身向我:“鄧建國跑了。”

  之前我安排錢曉峰看著鄧建國,一直同吃同住,這老哥們收了我三萬塊倒也是一副死心塌地的樣子,誰知臨了給我演這麼一出。我對老袁說:“這案子影響大,今天肯定判不了,你先拖著,我去想辦法。”

  門衛那調了錄像看,鄧建國應該是開庭一個小時左右走的,穿的還是那件大號拉鏈衫,佝僂著腰背,走的時候還慌張地朝裡面看了一眼,表情說不出的詭異。錄像到他出了大門為止,因此也不知他究竟為何離開,又有什麼人在接應。我又問了錢曉峰,他說這幾天都很正常,二十四小時與他共處,沒有什麼能夠改變想法的誘因。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卻莫名生出十足的信心來,出了法院沒幾步便有記者上來採訪,鏡頭前我努力將這種信心展現得淋漓盡致,我說今天的法庭,沒有贏家,每個人都是制度的受害者,它毀了三個家庭,佟帥不該成為制度問題的替罪羊。

  回去的路上,錢曉峰一個勁地問我,說老袁的意思是上面已經有定論了,這案子基本成了死案,你怎麼還這麼有信心?

  我反問他:上面是誰?

  他沒說話,只是不可思議地看著我,那表情折射出他此刻的心裡所想:一個身經百戰的老兵,怎麼一夜之間天真到了這個地步?

  我告訴他:當世上所有人都把欲望當理想,世故當成熟,麻木當深沉,怯懦當穩健,油滑當機智,只能說明這個社會的底線已經被擊穿,所以任何人都沒有資格說你的勇敢是莽撞,執著是偏激,求真是無知,激情是幼稚。當那些兜售社會經驗的流氓朝你的夢想投去各種嘲諷甚至踐踏時,你應該毫不猶豫地還他們一句:傻逼!

  他幾乎愣住了,看向我的目光也似乎複雜了起來。

  我又說:“這是我唯一能教給你的東西。”

  曾幾何時,我也虛情假意地裝聖潔之人,扮人生導師,不過為樹立一座虛偽的雕像,巍然高聳卻中空無物,此刻我卻感到舒適與滿足,沒有目的,沒有算計。我只想,一切都不會比現在更好了,儘管一切都是那麼的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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