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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天由命吧。

  明芝閉眼養神。

  車子猛的一震,司機緊急剎車,卻仍是和路邊躥出的一輛雪佛蘭擦著了。他恨得牙痒痒,剛要探頭出去罵人,卻被明芝按住。

  這來者不善。

  只見旁邊那車跳下一人,大步流星走過來,湊到後車窗微笑道,“太太行個好,讓我搭個車吧。”

  那人劍眉朗目,面上微染塵色,正是徐仲九。

  第一百一十二章

  十二月的上海也沒颳風下雨,然而就是冷,仿佛連空氣都是冰涼的。

  徐仲九的笑凝結在臉上。他不由自主握緊拳頭抵在腿上,免得雙手下意識伸向腰間,那裡沒任何防身武器。他不敢帶,怕觸怒明芝。小動作沒逃過她的目光,他看見她的眼波泛起一點嘲弄。

  車門打開,他順勢坐進去。車子向前滑去,司機自言自語咕嚕了一句,“那個不是小黃嗎。”小黃原先是寶生的手下,跟土根走得近。綁票他也有參與,但事後推得一乾二淨,只說當時以為寶生的命令,他們跟著土根奉命行事。土根死後,幾個弟兄不聲不響消失了,小黃也在其中,沒想到今天又遇到他,居然在替徐仲九開車。

  明芝沒說去哪,司機不敢擅做主張把徐仲九帶回公館,只能在街市上兜圈。

  眼看繞到第二圈,徐仲九握拳放在唇上,輕輕咳一聲,說了家咖啡館的名字。見明芝不反對,司機便把車開過去。咖啡館的電唱機嗡嗡嚶嚶放著英文歌曲,徐仲九看中二樓窗邊的桌子,走過去拉開椅子,對明芝微微一笑,做了個請坐的手勢。

  畢竟隔了三年,明芝再見到他,倒也不覺得特別的怨恨,畢竟明日一別,天曉得再見是何時,所以大大方方坐下,順便點了客蛋糕。此處原是教會大學的學生最愛來的地方,顧國桓就請她吃過多次下午茶。

  徐仲九又叫了壺咖啡。滾燙的棕色液體沖入杯中,飄出一股香氣,他往裡加了足夠的糖和奶,這才奉給明芝。明芝接過來啜了一口,見他眼也不眨地盯著自己,眼神如同繞在寶生腳邊的那隻狗,是一種求撫摸的懇切。

  這自然是又有事要求她,明芝不動聲色地想。她小時候被訓過,即使心裡想要的不行,也萬萬不可露出來。今時不同往日,只有別人求她的份,她想給別人看什麼臉色就可以擺什麼臉色。為著從小根深蒂固的修養,她自沒那麼淺薄,但對於徐仲九,似乎並無不可,誰教他特地送上門。

  咖啡館暖氣十足,過了一會徐仲九點的公司大餐以及熱巧克力送上來,他一邊吃一邊閒話,夸明芝的大衣好看,又問候寶生娘。明芝往後一靠,嘴角的笑意濃了三分,眼睛卻仍是冰涼,“她啊,一會你可以見她。”寶生又是腿傷又是損兵折將,差點一蹶不振,寶生娘把徐仲九恨得牙痒痒的,要不礙著他和明芝的關係,恐怕早掛在嘴頭上問候無數次。她那口方言的粗言穢語又格外豐富,大可以連罵一小時不重樣。

  徐仲九吐了吐舌頭,恢復了一點青年的氣息,“恐怕她還在生我的氣。”

  明芝不作回答,指尖緩緩划過杯壁,目光越過他看向窗外。

  其實沒什麼好看的,樹葉已經掉個精光,只剩些枝枝椏椏叉在那。

  徐仲九狼吞虎咽,把桌上的食物一掃而光,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熱巧克力,這才從內袋掏出一隻信封。他打開信封,露出支票的金額,輕輕推到明芝跟前,“這是一半,事成之後還有一半。”

  明芝看了一眼,一半已是豐厚已極。她並不接,“我明天要出門,你另請高明。”

  徐仲九低聲下氣地說,“這次是救人。”

  明芝撐不住鼻子裡笑出聲,難不成他頭一天認識她,竟不知她既沒有救人的心也沒有救人的本事。徐仲九目光毫不躲閃,直直地看著她,帶著十足十的耐心又開了口,“是沈縣長。”

  沈鳳書?然而無論是誰,也比不上自己的事要緊,明芝搖頭,重複道,“我明天的船。”

  ***

  一時之間,徐仲九也不知如何才能說動她,又正值電唱機停了,室內便顯出幾分寂靜,遠遠傳來報童的吆喝,“號外、號外!”明芝站起身,是要走的樣子,但走不成,徐仲九扯住了她的衣角。

  明芝看他一眼,並不發話。徐仲九仰著臉,好半天憋出一句,“我沒帶錢。”萬事只怕開頭難,他跳起來把明芝按在座位上,剛要說話,電唱機嗡嗡嚶嚶又唱起來,這次卻是時代曲,“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我的心也碎,我的事都不能做……”

  徐仲九看著她,“要怎麼樣你才答應?”

  明芝卻不做聲,片刻後笑了一笑,“你肯去死?”

  徐仲九垂下睫毛,堅定地搖了搖頭,明芝笑道,“那不就是。”她把兩張鈔票放在桌上,漫不經心地說,“保重。”徐仲九低聲道,“我不想死,所以請你幫我,你是我找得到的最好的幫手。”也不管明芝聽不聽,他絮絮說來,原來沈鳳書雖然體弱,卻沒跟文職人員一起撤向後方,他加入軍校的教導總隊留守南京。南京淪陷,死傷無數,沈鳳書僥倖未死,只不過離死也不遠了。徐仲九有意救他出來,但談何容易。

  “他死不死,關你何事?”明芝信徐仲九所說字字是真,然而這個真之外定然另有別情,她總不會白認識他!

  徐仲九抬眼看她,又說出一段話。救了沈鳳書的是洋人,這洋人也是膽大,拍下許多屠殺的相片和影像,“這批資料必須馬上轉移,並且儘快公布於世,以取得國際支持。”明芝訝然,簡直不曉得該說什麼才好。是,她知道那些罪惡,《每日時報》已有頭版新聞,“大規模的搶劫,對婦女施暴,殺戮平民,把中國老百姓從家中趕出來,大批處死戰俘與強迫徵集壯丁,把南京變成恐怖城市”。

  人心肉長,她難過,更是難堪,自己的國家竟然積弱如此,被欺負到了這個地步。可是,她也知道,那是虎口,縱有三頭六臂,恐怕也無法脫險。

  做不到,那最好不聞、不問,免得白白地心痛。

  “幫我。”徐仲九握住她的手。

  她做不到。

  見明芝出來,司機立馬為她打開後車門。蒼灰色的天空,陽光稀薄,外面和室內是兩個世界,明芝眯起眼睛。在這塊地頭她每天踩在刀尖上,但從沒覺得疲倦過,只為這是必要的付出,誰教她想做自己的主。可此刻,她深深感覺到無力和麻木,因為無論再怎麼努力,她終究是井底掙扎的蛙,能轄制的也就一小塊泥塘。

  “回家。”

  明天以後,那個家也將不再是家,即使她安排得再妥當,逃仍是逃。明芝長長呼出一口氣,倒是沒有心如刀割,她不過一個老百姓,能護得住自己已屬不易。

  到了家,寶生娘迎上來,嘁嘁地向明芝報告,“季家的小小姐在。請她回去,她怎麼也不肯。我怕她凍著了生病,就讓她進來等您。”

  明芝吩咐過,她不見靈芝。寶生娘捏著小心,怕觸到她的逆鱗,這會小心翼翼跟在明芝後頭,接過她的大衣。

  不過明芝並沒動怒,緩步走向客廳,一邊叮囑上甜點,“要熱的,核桃露吧,多加些冰糖。山藥糕也來點,不要放豬油。”寶生娘一廂應,一廂流水般布置下去。那邊靈芝跟小炮彈似的,聽到聲音已經奔出來,一頭撲在明芝懷裡,“二姐!”她抬起頭,滿面孔淚痕,“多謝你,可……我不走。”

  明芝看向寶生娘,後者一個機伶,上前拉開靈芝,“噯,小小姐,先吃了點心再說。”寶生娘眼色橫過去,熱手巾熱茶水上得飛快,而明芝也得以鬆了口氣,否則她怕自己一個大耳括子打上去。

  自從懂得了武力的好處,明芝不肯費唇舌說服別人。

  她拿了把小匙,慢騰騰吃山藥糕,把靈芝的話當配樂“不走-留下來跟小鬼子扛-不信泱泱大國竟被制於倭寇-犧牲可從我而起-願以熱血喚醒國人”,腦海里另有一個聲音“幫我,以後我全是你的,只要你喜歡,鎖著我一輩子”。

  瘋了。

  她淡淡地想,看見樓梯上的寶生和來福,他們聽到了靈芝的動靜。

  於是寶生接到命令,“看住她,到了香港再放她出來。”

  看不住?小心你另一條腿。

  第一百一十三章

  寶生和靈芝面面相覷。

  靈芝一驚,實在是寶生很不像好人。一對眼睛大則大矣,卻目露凶光,配上陰森森的橫肉、五大三粗的身胚、黑色對襟大褂,十分符合打手的形象。而明芝的所作所為,家裡雖然不提,但因為名氣響亮,所以靈芝多多少少知道一些,這位寶生,估計便是二姐手下的打手。她悄悄咽了口口水,心道自己連死都不怕,怎麼會怕一個人。再者要是他動手打人,難道二姐能坐視?

  靈芝一句話都沒說,但寶生豈能不懂她目光中的含義,當下獰笑一聲,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把她拎上樓,扔進了一間客房。

  在他出手之前,靈芝已經意識到不妙。她大腦中條件反射,想好了要如何呼喊、如何反抗,誰料連個字都沒法吐,更連掙扎都做不到,便如同小雞崽般被趕進籠子。

  反手關上門,寶生放開靈芝,目光如電,“不要叫,否則打暈你。”他鄙視地看著她,“你們這種人我見得多了,只有一張嘴最厲害。”靈芝的胳膊疼得跟斷掉似的,睫毛上的淚花又重了一層,然而十分不服氣,“你有這本事,怎麼不去對付敵人?”

  寶生冷笑,“你懂個屁。”會戰那時他混水摸魚下過一點黑手,殺過兩個日本人,但明芝再三警告他一定要爛在肚裡,絕不可告訴他人。靈芝屬於“他人”,不能說出來打她的嘴,他悶了片刻,冷笑道,“你家除了逃得飛快之外又做了什麼?”

  靈芝咬唇不語。上海淪陷,顧先生帶頭,指令自己的輪船開出去到江面上鑿沉,以阻塞航道攔阻日軍進攻。季家首先響應,兩條船就這樣送在江水中,但做便做了,她自覺拿出來講就屬淺薄。

  見她含著滿眶淚水,寶生微微不忍,畢竟這是明芝的小妹妹,又病了那麼一場。他粗聲道,“你別添亂,小女孩子家家,送去給小鬼子做點心麼!”靈芝瞪他一眼,心道,女人又怎麼了,你還不是聽我二姐的命令。但她擔心這話會影響明芝與寶生的關係,因此只說,“國家存亡之際還分什麼男女老少,我們都應該起來反抗,絕不做亡國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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