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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手裡轉著一支母親命人給我尋來的暖玉手爐,看著指尖被燙得微微發紅。

  緊了緊身上的大氅,又左右看看自己,到底還是那個不可一世的沈家公子,這才不緊不慢出了門。

  議事殿裡鴉雀無聲,師父微垂著眼,似是在閉目養神,又似不知在想著什麼。雪柔站在旁邊,手裡絞著帕子,噘著嘴,眉毛淡淡蹙著。

  上座坐著青門山幾位長老,都是在各峰清修,鮮少露面,今天為了那件事來,也都各個正襟危坐,一言不發。

  次首坐著掌門弟子和幾個峰主的大弟子。前三個位子空著,我腳步停了一停,不願讓人看出我遲疑,緩緩坐在中間的空位上。

  那兩人姍姍來遲,卻無人有責怪的意思。

  顧衍我也百年沒見了。一襲絳色的錦衣,披著一件純黑沒有一絲雜色的水貂披風,神色仍是淡淡,沒什麼情緒,也依舊目中無人,長眸看也不看我一眼,逕自越過我坐在上首。白玉似的骨節分明一隻手支著光潔下頜,長眸微垂,似有些懶懶的,遠沒有我以為的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的樣子。

  我這銀狐大氅雍容世間罕有,可是在他那身流光似緞的水貂披風旁邊,竟顯得仿佛只是繡花枕頭,半點光彩也無了。

  我遇見顧衍,總是難免心生比較,此時又覺難捱。

  而那人,跟在顧衍後面,起初我都沒注意到他。也難怪,在顧衍這種世家貴公子旁邊,其他人本就只如陪襯。那人穿著一件有些破舊的灰布衫子,看出夾了層不算厚的棉,身形消瘦,雖不至於形銷骨立,卻也瘦得有些病態。臉上用黑紗胡亂蒙了幾層,只露出一雙細長的眼睛。

  聽聞他出黑水牢的時候,身上沒有一塊好皮,全是傷疤和腐爛的皮肉,連臉上也幾乎看不出五官了。我聽說過顧衍也想找人給他醫治臉上的疤痕,但他卻不肯。

  他似乎腿腳還不甚靈便,走路很慢。

  我覺得自己脊背有些發僵,感覺到那人緩緩坐在我旁邊。我摩挲著手中淡青色的暖玉手爐,沒有看他一眼。

  他,也沒有看我。

  “掌門,既然人已到齊,那不如就將事情早些說清吧。”說話的是玄冥峰的玄冥道者,武痴一個,曾經還和師父為了顧衍做他的弟子甚是爭搶過一番,他一心都在道學武學,宿來鮮少理會門中大小事務,怎麼今日是他先開口。

  師父沉吟一下,掃過殿下眾人,沉聲道:“不錯,今日叫各峰主和內門弟子來,卻有件事情,要諸位參謀定奪。”

  聽聞掌門此言,座下眾不由有些譁然,知道今日之事只怕非同小可。

  “夢闔洲傳言有上古名劍霜天出世,引得各宗門皆派了心腹弟子前去,但如今已過數月,入夢闔洲者竟全都再無音信,各宗門聯書送至青門山。我身為掌門自不可坐視不理,但此行兇險,諸多修者有去無回。故今日召諸弟子前來,可有願請命大義赴夢闔洲者?行者,至名劍堂認百年無主劍一柄,不歸者,我青門山許其宗族三世弟子名額。”

  掌門語畢,目光掃過殿下眾弟子。

  眾弟子皆垂首不語,心知此行生還無一二之望。

  夢闔洲是卿平洲外一座化外之境,迷霧籠罩終年,莫說入其腹地,就是遇見路過周旁海域,也多有迷失方向,困死海溟境者。幾乎已有千百年不曾有人再入夢闔洲,只怕此次霜天劍出世未必是真,到底無人真見過霜天劍蹤跡,怎地此番有如此多名門大派也捲入其中。若是有人別有用心以此重寶引誘眾修者,卻是另有圖謀。

  我且明哲保身,暫不去蹚這渾水。

  “弟子願入夢闔洲,尋失蹤的修者。”

  我還未思索完,卻聽一人起身,撩起灰衣下擺,緩緩跪地,沉聲道。

  那人黑紗裹面,形銷骨立,此時大殿中只他一人跪在大殿正中。只覺殿內幾乎無人敢大聲喘氣,目光都聚在他一人身上。

  顧衍仍是一副淡漠表情,一手支腮,長睫微垂,仿若沒聽見一般。

  師父看陸冕一會,卻是眼神略有複雜,沉吟不語。未拒絕,也未答應。

  殿內安靜半晌,卻是急性子的玄冥忍不住道:“掌門師兄,既然這小子有意,那你便成全他,怎地這般躊躇起來?”

  蒼冥道者沉吟一番,眼睛定定望向陸冕,緩緩開口:“你雖勇氣可嘉,但方出黑水牢不到兩年,又無甚修為,徒然送死而已,你就不必去了。”

  陸冕臉被黑紗所縛,看不見表情,卻聽他道:“弟子塵心已死,再無牽掛,願此去夢闔洲,若能尋得他派修者解救一二,也算此生有所建業,想求掌門為我立個有名碑。若我也一去無回,掌門盡可不必掛心,我去得安心。”

  我心頭一痛,不知為何藏在狐皮大氅中的手指竟忍不住有些顫抖。

  他此行不為建業,只怕是為赴死。

  我沈凝向來不把他人放在眼裡,為何我此刻,卻仿若心如刀絞,痛得幾乎喘不上氣來。

  手緊緊攥住暖玉爐,竟不覺燙手。有細碎聲音發出,竟是被我捏碎了。

  他一個孤兒,就算死了又如何。我沈凝天之驕子,難不成還要為他這麼一個卑賤小子心生惻隱不成?

  大道難成,一路枯骨為我踏腳石。就算不擇手段,我沈凝也必要問鼎大道,豈會被他牽動心神!當初就算是我負他欺他,但也是他心甘情願,若我沈凝終成大道,他能為我沈凝送上一程,是他的造化!

  思及此,只覺臉頰有些抽動,情緒翻湧,口中又有一絲甜腥,忙壓制住,閉了閉眼,再不去看他。

  ——師弟,你怎麼了?

  我一怔,轉頭看見顧衍似笑非笑,嘴角似有些譏誚,托腮挑眉看著我,才發現他是傳音入密同我說話。

  我咽下後頭腥甜,閉了閉眼,只裝作沒聽到,面色冷冷,不去理他。

  ——想必我那一掌已讓你此生無望成道。我已入無塵境,不過須臾,只怕再入長生境,不知師弟何時想與我再煮酒論道?自我出谷,你可知多少師弟欲追隨於我?

  他故意擾亂我心神,我切不可受他撩撥。

  ——師父早已私下找過我,許諾若我帶回霜天劍,便叫我回來執掌掌門之位,還可娶了雪柔。我神識已經探過夢闔洲,並無什麼能威脅我。師弟,師父礙於沈氏勢力面上不說,但這門中上下,都只將你當成半個廢物,只怕你機關算盡一場空。

  顧衍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笑意,似是嘲諷我無能。緩緩起身掃視殿內眾人一眼,走到陸冕旁邊站定,態度仍是略顯倨傲,也不下跪,只是負手而立,揚首道:“弟子顧衍,願請命夢闔洲。”

  師父定定望了顧衍半晌,微微頷首,眼中有讚許之色:“好。此次之行,誰能帶回霜天劍,也不必交入門中,執劍者,我青門山下一任掌門。”

  “師父!”我猛然站起,手中碎玉散落一地。

  我疾步走到殿中跪下,低頭拱手道:“弟子也願請命夢闔洲!”

  “你……”師父目光略有些複雜,“凝兒,你身子還未大好,不若……”

  “弟子願請命夢闔洲!”我又大聲重複一遍,只覺胸口血氣翻騰,眼前竟有些搖晃,我心知是舊傷發作,卻還是強撐清明。

  我沈凝圖謀多年,可不是為他顧衍做嫁衣裳!

  就算死在夢闔洲,我也絕不許顧衍帶著霜天劍日日踩在我頭上!

  就算靈盤已碎,我沈家何等秘寶沒有,難道在夢闔洲還愁找不到機會下手?這青天之下,有我沈凝就沒有顧衍!

  你死我活,便是天競大道!

  “凝兒……你……” 師父嘆息一聲,閉了閉目,再睜眼,目中略有心灰之意,“罷了……你去吧……”

  第10章

  夢闔洲煙海茫茫,偶有燃著火燭的孤舟流過,卻不知是鬼魅還是錯覺。

  青門山到底是我三人赴此次夢闔洲之行。

  臨行前,雪柔梨花帶雨,一頭扎入我懷中。

  “師兄,你莫去了,雪柔一直陪著你,那裡好兇險,若你有個三長兩短,我、我也不活了!”

  我二人本有些隔閡,許是她心知那裡兇險,有些怕了,又說出荒唐傻話來。

  我難免要顧及師父顏面,推開她來,笑道:“有你大師兄和小師弟在,我能有什麼事。難道我青門山和那些小門小派一般,連個夢闔洲都闖不過?”

  “他倆……”雪柔眼睛掃了我身後二人一眼,欲言又止,垂下眸去。

  “柔兒,莫要纏著你師兄。”師父微微蹙眉,畢竟不喜雪柔如此無狀,雪柔這才訥訥鬆開抱著我的手。

  “衍兒,你是師兄,此番又屬你修為最高,你且要照看兩個師弟,機緣不可強求,早日歸來要緊。”

  顧衍答應一聲,我三人便乘舟出海。

  卻沒想到,一入清平海,就是迷霧重重,煙雲遮天蔽日。說是清平海,卻既不清,也不平,不出幾日就徹底迷失了方向。

  想必這些入夢闔洲探尋霜天劍的,也是迷途此中。

  此行竟比想像中更兇險,還未踏上夢闔洲,就已幾乎幾經命懸一線。

  顧衍還算有些本事,拿出他顧氏一件法器飛夢舟,我三人才總算進入夢闔洲。

  我三人剛入夢闔洲,就遇上一場旋風,竟分散開來。

  我醒來之時,月桂清明,滿月如銀,星河霜斗分明,竟是朗朗朔夜。

  這夢闔洲甚是古怪,只有黑夜,而無白晝,四時交錯,寒暑不分。

  我不敢亂走,此地五行卦斗甚多,幾乎可謂滿布機關,但料想布陣之人只想震懾,而無殺心,生門倒是不難尋。

  我走了幾日,順著靈息指引,至一處竹樓前,樓前蒼翠蘭竹,鳥鳴溪澗,更有芬芳海棠,月下隨著春風飄散,那樓中似有悠揚琴聲,哀戚清婉,如泣如訴,時而似豆蔻少女情竇初開,時而似深宅怨婦意冷心灰。

  塵沙樓?好熟悉的名字……

  要說我來這幾日,古怪事情見了許多,傀儡紙人,鬼火流燈,但多為迷障,心志不堅者恐被攝了心智,但也並不難參破。可眼前這座竹樓,靈息氤氳,且無陰森詭異之象,但這無數修者一入就杳無音信的夢闔洲,真有如此安寧溫柔之所?我難免心生戒備,莫要中了別人的障眼法。

  我又逡巡幾日,卻無法走出這竹樓附近,料定又是一個卦陣,此時我無破解之法,又不能被困在此處永無天日,只好入竹樓中一探究竟,料想破解之陣就在樓內。

  那竹樓甚是精緻小巧,我踏入其中,忽覺此地似是來過。

  樓中空無一人,坐在二樓闌干邊,伸手可及淡粉的海棠,我一碰,花瓣便碎了,飄入柔柔夜風之中。

  夜風徐徐,帶著春夜的暖意和海棠的淡淡香氣。一束紅綃系在海棠枝頭,透過紅綃,竟看見一輪滿月。紅色絹燈也在風中微微搖晃。

  怎地這樣熟悉,好像以前見過這場景。

  那琴聲斷了,我聽見人的腳步聲,不緊不慢,一直到我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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