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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復……悶——悶!」病痛的老人如著魔了般地含混叫著,只是他的聲音被包裹在了一坨濃痰里,讓人半分也聽不清楚。

  「老師莫動。」沈梒忙俯下了身去,側耳細聽,「您慢慢說。」

  「里——里——復……寒門!任宗……宗道——道遠,莫——莫——莫……」

  沈梒怔住了。老人近在咫尺的口息完全撲在了他的臉上,全是令人作嘔的酸腐臭氣,可他卻還在拼命含混地反覆念叨著那幾個字,如同拼盡了畢生的精力和執念。

  而沈梒已經明白他在說什麼了。

  復興寒門,任重道遠。莫忘,莫忘。

  就算渾身的血肉都在病痛的折磨下正在慢慢腐爛,這個執念卻如被刻在了他的骨頭上,依然不死不休地折磨著彌留之際的老人。

  沈梒心中一片冰涼,他微微出了口氣,正想說些什麼,卻驀聽李陳輔發出了聲嘶啞的驚叫。他一驚抬頭,卻見老人驚駭地瞪圓了眼睛,直勾勾地越過他的肩頭往後看去,整個人如發病癲癇了般戰慄顫抖著。

  「你——你!」他含混叫著,用力掙扎,捏著沈梒的手砸向床板,激動得整個人開始抽搐起來。

  沈梒猛地回頭,卻見謝琻正站在他的身後,皺眉與床上的李陳輔對視著。而癱軟在床的老人此時不知從那兒來的力氣,整個人開始瘋狂踢蹬著,眼珠亂翻、涎水亂流,口中意味不明地嗷嗷叫著。

  「謝大人!」李若蒲大急上前,一把推開他,「父親不願看到你,你快出去!」

  謝琻抿緊了唇,沒有邁步。直到沈梒低喝了聲「讓之」,他才深吸了口氣,深深看了眼魔怔了一般的李陳輔,轉身離開了房間。

  謝琻離開後,李陳輔又抽搐了一陣,才在李若蒲的輕聲安撫下昏睡了過去。沈梒沉默地坐在床榻上,直到見李陳輔慢慢合上了渾濁的雙目,才抽出了他捏著自己的手,起身隨李若蒲走了出去。

  關上門後,李若蒲才抬袖擦了擦額頭的細汗,長長嘆息了一聲:「家父這個狀態,已經有段時間了。今日能與大人說上兩句話已是不易,也算是了了他老人家一個心愿了。」

  沈梒搖了搖頭,吐了口氣低聲道:「……今日讓元輔和大公子勞神了,實在過意不去。」

  李若蒲看著他,忍了忍還是不禁道:「其實我知道,父親是放心不下大人啊。您是他最器重的學生,這兩年來他每每提起您獲罪返鄉的事都連連嘆息。他一直都希望您走上正途,為國家、為皇上、為咱們寒門效力。您看他剛才神志都那樣了,看到謝大人還那麼激動,就是因為——」

  沈梒猛地舉目看了他一眼。

  李若蒲一驚,頓時生生咽下了已到嘴邊的後半句話。面前青年的眉目柔美,乍看如三月的春雨梨花,清雋風流,不沾半點菸火。可就是方才的那一眼,卻讓李若蒲生生看到了那秀麗背後的凌厲,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乍看如三月嬌花,細觀竟似十月冰雪;遠觀如繾綣霞雲,僅看竟是連綿烽火。

  李若蒲心中冰涼,支吾著,已不敢再往下說了。

  而此時沈梒也已收回了目光,淡淡地道:「今日叨擾,在下便先行告辭了。辛苦大公子照料老師,多保重罷。」

  「……是,大人走好。」

  沈梒告辭之後,獨自出了李宅,果見謝琻正抱臂靠在門口的馬車之上,一見沈梒出來便迎了過去。

  他打量著沈梒的表情,問道:「如何?」

  沈梒垂頭思琢半晌,搖頭嘆道:「他恐怕……沒有幾日了。」

  謝琻扯了扯嘴角,頷首道:「藥石無救,已然是病入膏肓了。只是沒想到他臨終之時,卻還惦記著那點仇怨,看到我竟激動如斯。」

  沈梒長嘆了聲:「你又何嘗不是?明知他已至彌留之際,又何苦來找這番不痛快?如今看他如此,你心裡便暢快了麼?」

  謝琻眉頭一皺,伸手拉住了沈梒的手。沈梒任他拉著自己,靜靜看著他,目光澄然又有些許的指責。

  謝琻被他這麼打量著,顰眉沉默了半晌,終於嘆了口氣道:「是,我的確是對他心懷怨憤。當年若不是他在中間推波助瀾,你我之間也不會誤會的那麼徹底,不會分割的那麼決絕。當時他給我送來你在牢里寫的那封訣別信時,我真是恨他,恨他們這些在你我間作梗的人——」

  「你我當年,問題並不在元輔。」沈梒嘆道,「你又何須如此。」

  「我知道。」謝琻捏緊了他的手,「所以我今日看到他這般,心中也並不好受。我亦不願百年之後彌留之際如他一般,心裡揣的都是不甘和怨憤。如今你回來了,往事已矣,我以前的那些怨懟也都會放下。」

  沈梒輕輕笑了下,只是那笑意如曇花一現,很快又淡了下去。謝琻細細看著他,輕聲問道:「心中不好受?」

  「嗯。」沈梒應道,有些悵惘地搖了搖頭,低聲道,「元輔也算是一代名臣,兢兢業業一生,臨終時卻依舊滿懷憤慨不甘。人的一輩子太短,縱然名揚四海,可臨終回首卻依舊可能會覺得一事無成。這麼想著,真讓人……真讓人嘆息。」

  「人力微渺,又何嘗能改天換地、移山撼海?想要得太多,便難免會失落。」謝琻勸道,「縱然是元輔心中懷有再多不甘,實打實地論起來,他也已算得上是傑出的良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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