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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以手為槳,劃向湖心深處。忽然,田田間傳來一陣幽咽的簫聲。聽音調本是一曲尋常的江南採蓮,但洞簫吹來婉轉,更叫風聲割碎。駱殘霞聽得痴了,心底無限淒涼,忍不住和曲歌道:

  “污溝貯濁水,水上葉田田。我來一長嘆,知是東溪蓮。下有青泥污,馨香無復全。上有紅塵撲,顏色不得鮮。物性猶如此,人事亦宜然。托根非其所,不如遭棄捐。昔在溪中日,花葉媚清漣。今來不得地,憔悴府門前。”唱罷,自己撲簌簌落下淚來。

  那邊簫聲止住,有人問:“既然同是天涯淪落人,可否一見?”

  駱殘霞當時已打定主意,那一晚就要沉湖自盡的,既然是人生的最後一刻,何不恣意妄為?她應了聲“稍待”,撥開蓮葉朝發話人划去。

  到了跟前,見同她一樣的一葉扁舟上,坐著一個青衫公子,一壺酒擺在船頭,一柄劍放在身邊,手中執著洞簫,微微有些哀愁的眉眼正詫異地看著面前的艷裝女子。

  駱殘霞低下頭——多少年來,還沒人用這樣不帶色慾的眼光看自己,而恰恰是這目光,叫她覺出自己的骯髒下賤。但她又一想:總是要死了,臨死的人應該坦坦蕩蕩,何必懼怕別人怎麼看待?於是,她又抬起頭。兩人的目光相遇,不約而同地笑了。月亮剛剛升起,滿湖銀色的光輝。

  他伸手過來抓住她的船沿,將兩支船並排靠在一起。

  他請她飲酒,她不推辭。又說起剛才唱的歌,她笑言:“難道公子的洞簫不是有所嘆?”他即朗聲大笑:“國家如此,嘆有何用?滿朝士大夫還不及一個女子——你真是我的知音!”這話說得她心裡一酸——多年來,她做了多少恩客的“知音”,臨到死前,總算得著一個真心人!

  他又問她:“姑娘怎麼會知道這首曲子?”她悽然一笑:“不過也是個投錯門的人,種錯地的花而已!”他道:“說得好,天下間敢承認自己錯的,倒還沒有幾個。可惜有一點兒小小不妥——”“噢?”她洗耳恭聽。

  “白香山的詩,為周至尉趨府而作。你我二人卻都是迫不得已吧。”

  一語說得,駱殘霞戚戚然幾乎又哭了出來。

  便在這一夜,她頭一次用心記下了崇禎皇帝景山投繯的慘烈,吳三桂引賊入關的卑鄙,還有金陵小朝廷夜夜笙歌的頹敗。平日在酒席上,聽過多少回,可是只有從他的口中道來,才真叫人有闌干拍遍的欲望。

  “可恨的福王!”他一拳砸在船沿上,“結髮妻子千里迢迢來投奔,他居然抓之入獄,潞王郡主乃是他的堂妹,戰亂中逃到金陵,他竟要將人斬首……想那郡主一個弱質女流雖然被宮女送出宮外,保住了性命,卻不知流落在何處……唉,太子生死未卜,這王位怎麼也不該福王當,該是潞王……”駱殘霞聽著,默默。他便也沉默了。良久,只有荷葉在風裡竊竊私語。

  “倒是只顧著說我自己。”他幽幽道,“姑娘又為何憂愁?”駱殘霞垂著眼:“同公子比起來,小女子的煩憂根本不值一提。”他便沒有強問。

  駱殘霞把手在水裡輕輕盪著,恨不得這一刻能永久停留——可夜深了,該分別了。

  “萍水相逢,我送姑娘一樣禮物吧。”他忽然道。駱殘霞還未反應過來,見他人已如一隻白鶴般,從船上凌空飛起,足尖在蓮葉上輕點,行來如履平地。不多時,笑盈盈地回來了,手裡正擎著夏日最後一枝蓮花。

  自那夜一別後,駱殘霞幾乎日日都要找藉口上瘦西湖遊船,有時獨駕小舟,有時乘著恩客的畫舫,直到滿湖枯葉被秋雨擊碎,她卻再沒有見到那惆悵的身影,聽到那婉轉的簫聲。

  恩客們都笑她:“駱姑娘本來是個火辣辣的人物,怎麼轉了性?難道,是看中什麼風流角色了?”駱殘霞“呸”地一口啐過去,本來還該再發嗲,罵上兩句,然而心情全無。恩客也掃了興,低低嘟囔著,早早把她送回探梅軒。

  她上樓的時候,總要看一眼沈香雪的房間,瞧瞧有沒有可以借題發揮的地方,這日也不例外。見到房門禁閉,她冷笑一聲,道:“乾媽也不看緊點,關著門不知在做什麼!不是要兩個女兒都賣身吧?”小梅怕她惹麻煩,急急出來伺候,低聲道:“姑娘別多嘴,這回說不定就有人給姑娘除了這心腹大患去。”駱殘霞奇道:“怎麼講?”

  小梅朝西廂一撇嘴:“來了個叫玉臨風的公子,和人家對上了眼,沒說幾句就紅了眼圈,興許是進來前的相好。這時兩人一直關在裡面說話。看架勢是要贖身的。”駱殘霞不知是嫉妒還是怎麼的,恨得直咬牙——現在倒有人給她贖身了,怎麼不早來,否則也不會累得自己被……但話又說回來,若不是絕望去尋死,怎麼就會撞見了……

  駱殘霞抿著嘴一笑,又擰著眉頭嘆了口氣,懶得再管沈香雪,回屋裡想自己的心事。小梅纏著她:“姑娘,你有什麼事,說出來小梅也好幫你呀!”“我還能有什麼事……”她口是心非。“怎麼沒有呢?”小梅衝口而出,“姑娘是遇到一位好相公了吧!你且說說是誰家公子,小梅也好幫你穿引……”唉,駱殘霞嘆氣:要是知道就好了,當時怎麼沒想到問問姓名呢?更要命的是,人家也不曉得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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