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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沈香雪——駱殘霞不知怎麼就又想起了沈香雪。

  駱殘霞十六歲時就做了花魁。探梅軒的老鴇奇貨可居,打出一塊“賣藝不賣身,陪酒不陪人”的招牌,讓駱殘霞安分地扮起了“良家妓女”,一扮就是七年。

  可一年前,沈香雪來了。駱殘霞起初並沒把她放在眼裡。這個清瘦少言的女子,笑也不會笑,駱殘霞背地裡嘲諷她是“吊煞星”、“寡婦臉”。

  可是誰又料到,那個春天再開梅花仙子會時,這“寡婦臉”怯生生往梅花樹邊一站,立刻叫人下巴掉到胸口上——駱殘霞也吃了一驚,什麼叫“秀而不媚,清而不寒”,她今天方始見到。若不是那些文人騷客里有不少是駱殘霞的舊相好,她一定丟了當年的花魁封號。

  那一刻起,駱殘霞和沈香雪並列花魁,喜壞了探梅軒的老鴇,氣炸了駱殘霞的肺——她自負面似山茶,人們就誇獎沈香雪肌膚勝雪;她自許能歌善舞,人們就吹捧沈香雪能詩擅畫;她自誇“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最能哄人開心,人們就讚嘆沈香雪嫻靜淡雅,最擅解人煩憂。

  甚至那一天,她附庸風雅,自號“紅線散人”,鬧著老相好林秀才給自己刻圖章。林秀才卻“噫”了一聲:“怪了,紅線散人?和西廂香香娘子正好是一對!”駱殘霞聽了這話,氣不打一處來,連打帶踢,把林秀才趕出房門:“你走!你走!你若是心裡裝著她,就不許來見我!”林秀才被她推得險些一頭撞在老鴇心愛的盆景上,臉也綠了,帽子也歪了,跺腳怒道:“稀罕你麼!發什麼瘋!”說著,袖子一甩,徑直上西廂去了。

  駱殘霞打了林秀才,又噼里啪啦亂摔了一通東西,披頭散髮地撒潑,這招牌算是垮了。不過,老鴇說得好聽,只說那叫“岌岌可危。”

  “你是我一手帶出來的,不比那沈香雪半路出家,”老鴇道,“咱們母女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給你指條明路,你聽不聽?”駱殘霞懶懶的,撥弄著梳妝鏡子。“我同你說。”老鴇拿起梳子給她梳頭,“我是為你好,你也不小了,死守著身子做什麼?多少老爺等著為你砸銀子,只要你點一個頭……”駱殘霞一怔,沉下臉來。

  “怎麼,你倒給我臉色看?你也不想想,這是現在唯一翻身的機會——你就這麼甘心叫沈香雪踩著?”

  駱殘霞的脾氣,半是這些年大家追著捧著嬌縱出來的,半是這兩天怨著恨著讓沈香雪氣出來的。沒來由,她又發作了,把鏡子往下一掀,嚷嚷道:“我不,我偏不!”老鴇又豈是好惹的角色,叉腰罵道:“你偏不頂個屁?你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麼人?做了婊子還指望立貞潔牌坊?還是做著誥命夫人的大夢?”駱殘霞死鴨子嘴硬,明知老鴇說得句句在理,卻還是撒潑:“我偏不!我就是沒人要也不賣身,偏不便宜她沈香雪!”她只覺得,若沈香雪還在陪酒,她也堅決不陪人,否則就真的輸了。

  老鴇被氣得半死,罵道:“我是你媽,叫你賣你就得賣——我跟你說,就賣給喬承望喬老爺,你依不依都得去!”說著把門一摔,出去了。

  駱殘霞自個兒在房間裡哇哇大哭,本來只是想好好鬧一場,但沒想到越哭越是傷心,到後來,自己都當了真。把小梅送來的吃食統統丟出窗去,絕食三天三夜,又鬧割腕子,弄得探梅軒人心惶惶。

  老鴇這才知道她勉強不來,親自到床邊道歉:“好女兒,你不依就不依,媽媽也就是句氣話,誰還好得過咱娘倆?”駱殘霞心一軟,眼淚撲簌簌掉了下來,抱著老鴇“媽呀”、“娘呀”亂叫著哭了一通。

  老鴇拍著她:“再怎麼也不能和身子過不去——把這熱湯喝了!”

  駱殘霞點點頭——餓了三天,那湯果然好喝,好喝得都不記得是什麼滋味。只是她從此以後便曉得,大凡毒藥都是香甜可口的——喝了那湯,她昏昏沉沉,到醒來,旁邊睡著個肥白得好像菜蟲的喬老爺。

  她在喬府上過一次吊,撞過一次牆,抹過一次脖子,投過一次池塘,把喬家上下鬧得人心惶惶。喬老爺實在受不了,破口大罵:“沒見過你這樣的婊子,給你吃給你穿,石頭都捂熱了,你倒給我臉色看?既然這樣不識抬舉,活該你回窯子裡去!”

  於是駱殘霞當真被送回探梅軒,老鴇抱著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乖女兒,他不好好待你,多的是公子王孫等著你——”從此以後,賣藝有沈香雪,賣身有駱殘霞,葷素搭配,想不發財都難。

  夏末秋初,瘦西湖上的荷花早已開盡,蓮葉亭亭似一片綠色的汪洋。剛剛被叫局吃了酒的駱殘霞有些醉了,沒來由將小梅罵跑了,自己駕了一葉小舟,非要在湖裡尋那最後一枝荷花。

  夕陽像用殘了的胭脂,撲撲從天幕上掉下來,染紅了蓮葉間每一方湖水,更還有淡淡的幽香。駱殘霞的心裡一陣惆悵——憑藉賣身,而再次身價高過了沈香雪。人前她可以趾高氣昂,而人後她最清楚,自己不過是一敗塗地。這一生已不再有希望,她想,這夏日過盡,再尋不著蓮花,不如就沉在這湖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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