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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神智即將渙散,脖子上那道深深的傷口針扎似地戳進了林可的眼睛。

  聽著他越來越輕的聲音,林可只覺得其他所有的一切都遠去了,唯有憤怒、焦慮與恐懼匯聚成滔天的洪水,轟然要將她淹沒在其中:“別睡過去,十一,你醒醒,求求你看我一眼!”

  她的聲音從未像現在這般驚慌。

  十一心口像是被重重攥了一下,奮力想要撥開腦海中越來越深的黑霧,睜開眼再看看林可,卻怎麼也不能做到。他用氣音問道:“大人,我護住你了嗎?”

  林可呼吸一窒,眼淚順著臉頰落下。她重重點了下頭,又想起十一聽不見,便小心地避開後腰上那道猙獰的傷口,拉著他的手往自己身上其他地方摸:“你看,都好好的,一塊肉也沒缺。別看一摸一手血,其實都不是我的,你放心,十一,你護住我了……”

  她再說不下去,十一卻笑起來,喃喃地說了什麼。林可湊過去,聽十一道:“大人,我能不能……叫您一聲阿可?”

  林可一怔,隨即回答:“好,你想叫我什麼都可以。十一,十一?”

  她僵硬地直起身體,靠坐在那裡的人已經再無聲息。

  十一死了,而那句“阿可”,也終究沒能叫出口來,只能永遠留在心中。

  ☆、第131章 軟弱

  雲收二華出, 天轉五星來。墨藍色的天幕之下, 營盤一直延伸到了視線的盡頭, 每個營盤相距約二百步,望樓上燃著松脂火把,橙黃色的火光照亮了下方的一片景象。

  初六蹲坐在刁斗里, 沉著臉啃手裡的麵餅,深深覺得初八這個熊孩子可能又要搞事情。

  太監被人唾棄, 死了甚至不能埋進祖墳, 在某些人眼裡, 卻也是與讀書科舉殊途同歸的一條青雲路。不乏有好吃懶做之徒自願閹割,希望進宮為奴的, 只盼著有朝一日能夠一步登天、飛黃騰達。但宮中挑選太監自有規章流程, 更容納不下這許多人,除了偶有意外受到青眼, 或被先進宮的親友所提拔的, 其他人往往落得個一無所有的下場, 三五成群地像陰溝里的老鼠般縮在陽光照不到的角落裡,以乞討或小偷小摸為生, 稱作“閹丐”。

  初八的養父就是那麼個遊手好閒、異想天開的王八蛋,閹了自己之後日子難過, 受人攛掇, 聽說童子入宮容易, 便不知從哪裡拐了個孩子來認作兒子, 剁了子孫根想找門路送進宮去, 打算等這個便宜兒子混出頭來再拉拔自己一把。

  中間具體發生了什麼事,初六也不清楚,只知道主子不知為何管了閒事,將那孩子抱了回來,取名作初八。

  大概是因為小小年紀經歷了這種事,初八的性格極其怪異,臉上笑意盈盈,肚子裡卻總不知在轉什麼念頭,除了主子誰都管不住他。初六和其他密衛的關係都不錯,唯獨看不慣這個比自己小了近十歲的初八。

  但不可否認,初八的資質是幾人中最出色的,當年能拼出一條命來刺殺薛飛,對主子的忠心也毋庸置疑……

  拍了拍手撣去餅渣,初六在心裡輕輕嘆了口氣。

  不管怎麼樣,唐七還留在天水,而如果傳信中那支雲陽騎兵再不來,他也一樣沒必要繼續呆在謝雁城這裡。回大楚這麼久,他還沒有踏踏實實穩下來的一天,等此間事情了了,他總算能去雲陽看看自家弟弟,許多年了,也不知十一那混小子是高了矮了,還是胖了瘦了?

  他心裡念著十一,卻尚且不知十一的死訊。

  為了躲避隨時都可能出現的乞活軍,林可只有丟下十一的屍體,帶著剩下的雲陽兵後撤。失血過多,沒走多久的路,她便從馬上掉了下來,就此昏迷過去。

  當林可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已是遙山隱隱,斜月沉沉。汗味和血腥氣混在一起,侵入她的鼻腔。她微怔,才發現自己正被一個意料之外的人背著往前走:“姓孟的……”

  貼著她的脊背忽然一僵,孟昶青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明顯的嘶啞:“你醒了?”

  不知為何,當他熟悉的嗓音說出那短短的三個字,林可咬牙拋下死去的十一時、本已麻木堅硬的心倏忽間解凍,像是打開了一道關閉已久的閘門,那些痛苦、悲傷、悔恨與委屈以一種令她措手不及額速度猛然涌了出來。

  “十一不在了。”將腦袋埋在孟昶青的肩頭,林可輕聲道:“我在藏他的地方做了記號,你把他找回來了嗎?”

  感覺到肩上的濕意,孟昶青頓了頓:“等回到雲陽,我會立刻派人去找。”

  林可:“……其他還活著的人呢?”

  “還能騎馬的正在旁邊護衛。”孟昶青柔聲道:“不能動的暫時留在原地。乞活軍那裡似乎出了什麼事,一時顧不上這裡,不會有事的,你可以放心。”

  林可沉默了許久,忽然道:“我在想,其實死的不應該是十一,而是我。我本來就是多出來的那一個,意氣風發地想要拯救萬民的是我,痴心妄想地想要平定天下也是我……”

  她想要平定天下,可天下是什麼,天下是由她身邊的一個個人組成的。因為愛那些人,所以她才會熱愛這個世界。十七走了,十一也不在了,許許多多的人都成為了回憶,她就像是書中那匹想要趟水過河的小馬,魯莽地走到一半才發現水深浪急、舉步維艱,哪怕不懼風浪,但若終於踏上大河彼岸,卻見山水依舊在,不見故人影,成了孤家寡人一個,又有什麼意義?

  太累了,她夙興夜寐批改公文的時候不覺得累,轉戰敵陣渾身浴血的時候不覺得累,此時此刻,卻只覺得從骨子裡泛起一股消解不去的疲意來。

  累並且狼狽。

  “姓孟的。”林可輕聲道:“我有些後悔。”

  孟昶青停住了腳步。月光穿過叢雲投下銀灰色的暗影,風拂過腳邊的草葉發出一波又一波的颯颯聲,愈發顯得萬籟俱寂。

  “阿可,人這一輩子有兩件事不能太執著,一是善惡,二是生死。要攀上那個至尊之位,你本就要踩著無數人的血肉前行,但承托你的不光是他們的血肉,還有他們的希望。”

  在一片寂靜中,他開口緩緩地說道:“我本想帶兵來救你,但向秀攔在我面前,拼死阻止我將衛所剩下的最後一點兵力帶出來,並非他不在乎你,只因為他已經將自己的理想與未來都押在了你一手創立的雲陽之上。謝中奇在海上來回幾趟,他幾乎瘦了一圈,拖著病軀卻仍舊堅持親自跟船,他本是身負殘疾之人,終生於仕途無望,因你以國士待之,他便以國士報之。還有十一、許三、李飛、明晨,他們敬你,信你,將你當作天。而我,我找了那麼久,才終於找到了你。”

  聲音漸漸顫抖起來,孟昶青停頓了一下,方才輕聲道:“阿可,給了別人的希望,不要輕易收回去。”

  “……”

  林可的目光微微垂下,看著孟昶青袍袖上的污漬。在戰場上找人並不容易,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跪在泥濘的塵土之中,一具具地翻過屍首來看?又是如何艱辛才能尋到蛛絲馬跡,走過那麼多的路,才跟著馬蹄印找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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